第三章 李唐归来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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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魏元忠以宰相之尊兼任东宫属官,其政治立场自然是倾向于太子的,所以这项指控很容易让生性多疑的女皇相信。其次,由于二张不久前间接逼死了李显的儿女、女婿和外孙,所以不仅彻底抵消了他们拥立太子复位的功劳,而且还与太子结下了血仇,如此一来,二张肯定会担心太子即位后找他们报仇,于是不如来个一箭双雕,利用这项指控把太子李显一块儿整倒。
不出二张所料,武曌一看到诉状便勃然大怒,立刻把魏元忠逮捕下狱,并命他第二天在朝堂上与张昌宗当廷对质。
为了一举置魏元忠于死地,二张决定找一个人出来作伪证。
他们找到的这个人叫张说。
张说是武曌在载初元年(公元690年)开制举时通过殿试亲自录取的第一个状元郎,称得上是朝野知名的大才子,曾参与编纂《三教珠英》,时任凤阁舍人。二张对他软硬兼施,既以权势相逼,又以富贵相诱。张说无可奈何,只着头皮答应。
翌日,武曌召集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和各位宰相在朝堂上旁听。魏元忠和张昌宗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吵来吵去也没一个结果,最后张昌宗使出杀手锏,说:“张说听过魏元忠讲的话,可以让他作证。”
武曌随即传唤张说上殿。
此时,一批拥护李唐的朝臣正在殿外焦急地关注着事态发展,因为此事牵连太子,万一魏元忠之罪坐实,那太子无疑也要身处险境。
就在这时候,张说匆匆而来的身影映入了大家的眼帘。众人立刻围了上去,其时与张说同任凤阁舍人的宋璟(玄宗朝与姚崇并称的一代名相),立刻冲上去拉住张说的手,说:“名义至重,鬼神难欺,不可依附奸邪陷害君子以求苟免,即使因此获罪流放也不失荣耀。若有不测,我当叩开殿门,据理力争,与你同死!请努力为之,万代瞻仰,在此一举!”
此时其他的朝臣也纷纷上前为张说打气。殿中侍御史张廷珪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左史刘知几(着名史学家,《史通》的作者)也说:“不要在青史上留下污点,让后世子孙背负骂名!”
在众人的劝说之下,张说的立场开始动摇了。关键倒不是众人的道德说教激励了他,而是因为他对自己的选择重新进行了考量。他很清楚,二张无德无功,仅以美色事人,其荣宠不可能维持长久,等到女皇一死,他们必定没有好下场,倘若今天替他们诬陷魏元忠和太子,来日一旦太子即位,自己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可是,要不听他们的,所有的富贵和前程恐怕在今天就得断送。
向左走,还是向右走?
这是一个问题。
张说就这样带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迈上了大殿。
武曌迫不及待地问他,是否听过魏元忠的大逆不道之言。张说正在沉吟,还没来得及说话,魏元忠就冲着他喊:“张说,你打算和张昌宗联手陷害我吗?”
张说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这个宰相说话怎么跟市井小民一个口气,怎么听风就是雨?”
张昌宗在一旁催逼他废话少说,赶紧作证。
这时候张说已经打定主意:必须把眼光放长远,宁可吃些眼前亏,也决不能把身家性命和仕途前程寄托在随时有可能垮台的二张身上。
后来的历史证明,张说的选择是正确的。他虽然因此暂时遭到了贬谪流放的命运,但是很快就重返朝堂,在后半生中三度出任宰相,可谓位极人臣,被世人誉为玄宗开元年间的“一代文宗”。
决心已定,张说看都不看张昌宗一眼,仰头对着武皇说:“陛下请看,在陛下面前,张昌宗尚且如此逼迫,何况在外呢?臣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中,不敢不据实回答,臣实在没有听见魏元忠说什么话,完全是张昌宗逼臣作伪证!”
此言一出,旁听众人顿时哗然,没有人想到张昌宗自己找来的证人居然临阵倒戈。
二张暴跳如雷,厉声高喊:“张说也参与了魏元忠的谋反,他们都是反贼!”
这下连武皇也懵了,她脸色一沉,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二张气得脸红脖子粗,一人一句抢着说:“张说曾经说过魏元忠是伊尹、周公,伊尹放太甲,周公代王位,不是想造反是什么?!”
二张话音未落,张说旋即发出几声冷笑:“你们这两个不学无术的小人,只听过伊尹、周公之事,何尝得闻伊尹、周公之道!没错,魏元忠荣任宰相之日,臣确曾前往道贺,并勉励他以伊尹、周公为楷模,只因伊尹辅商汤,周公辅成王,皆为臣至忠,古今仰慕!陛下任用宰相,不教他效法伊尹、周公,教他效法谁?臣岂不知今日附张昌宗立可拜相,附魏元忠立致族灭!但是,臣畏惧魏元忠冤魂不灭,故不敢任意诬陷。”
“张说!”武皇歇斯底里地喊,“你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应该和魏元忠一起被扔到监狱里!”
几天后,武曌又传唤张说,他还是那些话。武曌怒不可遏,命各宰相会同河内王武懿宗一起审理,张说仍然坚持初供。
魏元忠被诬下狱,张说因不作伪证也身陷囹圄,朝野上下顿时群情哗然。正谏大夫兼宰相朱敬则当即上疏抗辩:“元忠素称忠正,张说所坐无名,若令抵罪,失天下望。”那个曾劝武皇还政李唐的平民苏安恒也再次上书,依然是一副毫无顾忌的口吻:“陛下革命之初,人以为纳谏之主;暮年以来,人以为受佞之主。自元忠下狱,里巷恟恟,皆以为陛下委信奸宄,斥逐贤良。……窃恐人心不安,别生他变,争锋于朱雀门内,问鼎于大明殿前,陛下将何以谢之,何以御之?”(《资治通鉴》卷二○七)
正所谓位卑未敢忘忧国,苏安恒一介平民,却敢于三番五次上书直谏,触逆龙鳞,除了个人的忠义和胆识之外,也足见长安确实是李唐的命脉所系之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一日也不曾忘却李唐。
二张看到苏安恒的奏书时,不禁勃然大怒。一个小老百姓,居然也敢用这种口气跟皇帝说话,还说什么“争锋于朱雀门内,问鼎于大明殿前”,这不是公然煽动百姓造反吗?二张随即力劝武皇诛杀苏安恒,幸得朱敬则和凤阁舍人桓彦范等人力保,苏安恒才免于一死。
这年九月,闹得沸沸扬扬的魏元忠案终于尘埃落定。武曌颁下一道敕令,将魏元忠贬为高要(今广东高要市)县尉,将张说流放岭南。
这个结果当然令二张很不满意。
他们的目标是要一举置魏元忠于死地,如今只不过是贬官,日后一旦复出,岂不是要找他们算账?
数日后,魏元忠启程前往贬所,东宫官员崔贞慎等八人在郊外为他饯行。二张抓住最后的时机,再次诬告崔贞慎等人与魏元忠同谋造反。武曌命监察御史马怀素审理此案,特意交待说:“此案证据确凿,随便审一下,马上结案上报。”马怀素审问之后,认为查无实据。武曌大怒:“你是不是想包庇谋反之人?”马怀素面不改色地说:“臣不敢包庇谋反者。但是魏元忠以宰相身份贬官,几个同僚出于旧情为他饯行,若说这就是谋反,臣不敢定案。陛下手生杀之柄,欲加之罪,大可圣衷独断;若命臣审理,臣不敢不据实奏报!”
武曌真的没有料到,一个魏元忠的案子,竟然让朝野上下如此同仇敌忾,把矛头全部对准了她宠爱的人,并且还隐隐指向了她。
其实武曌并不是没有办法对付这些不听话的朝臣,她只须再起用一两个酷吏似的人物,就足以让这些人全部钳口了。但问题在于,今日的女皇已经没有那份心力,也没有那份狠劲在朝堂上重新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了。更何况当初是为了篡唐称帝,巩固政权,因而不得不杀戮立威,可如今不过是两个小情人在耍脾气,实在没必要大动干戈。武曌固然是宠着他们,但她并不希望因此把自己摆在大多数朝臣的对立面上。
最后,案子不了了之,除了魏元忠与张说被贬谪流放之外,其他人一概不予追究。
魏元忠一案虽然就此了结,没有给朝廷带来更大的危害,最后也没有牵连到太子李显,但却导致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料不到的结果——这年十月,武曌突然带着文武百官离开长安,又回到了洛阳。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什么原因导致武皇不顾病体和旅途颠簸,决意重返武周王朝的大本营呢?
拥护李唐的朝臣们顿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安和困惑。本来一心盼望武皇能够在长安进行权力交接,正式还政于李唐,没想到让二张这么一折腾,武皇与太子、朝臣之间的关系陡然变得紧张起来,回归李唐的进程也随之中断。
接下来,太子能否顺利继位?李唐能否顺利复国?二张还会干出什么出格离谱的事情?拥李派的大臣又将如何应对?
这些问题就像一团迷雾一样笼罩在人们的心头……
【大臣与男宠的博弈】
在武皇的庇护和纵容下,二张的私欲和野心就像春天里无人修剪的藤蔓一样疯狂滋长。回到洛阳之后,他们不仅变本加厉地贪污受贿,卖官鬻爵,而且包揽朝廷的大型土木工程,营私舞弊,上下其手,从中获取的非法所得不可胜计。与此同时,他们的几个兄弟也再度鸡犬升天——原洛阳县令张昌仪升为尚方少监,曾被魏元忠阻挠而未获升迁的张昌期出任汴州刺史,还有一个哥哥张同休也升为司礼少卿。
真可谓一门贵盛,举世无匹。
看着这帮鲜衣怒马、年少轻狂的张氏兄弟,世人的目光无比复杂,既充满了痛恨和不齿,也饱含着羡慕和嫉妒。
是的,少年得志确实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高官显爵,豪宅香车,钟鸣鼎食,肥马轻裘,醇酒美人,艳舞笙歌,还有每日每夜释放不尽的激情,外加大把大把挥霍不完的青春……如此种种,自然惹人艳羡。然而,正所谓“天欲福人,先以微祸警之;天欲祸人,先以微福骄之”。年轻人未被老天打过“微祸”的预防针,不知世路艰辛,不懂人生无常,所以一朝富贵,便极易产生天之骄子的错觉,从而迷失自我,任凭泛滥,因此弥天大祸也就随之俱来。从这个意义上说,如今的张氏兄弟们仿佛就是在一把名叫“灾祸”的刀子上,舔着一种名叫“富贵”的蜜,只是年少轻狂的他们何尝想过,这种刀头之蜜舔得了一时,又岂能舔得了一世?
其实,洛阳的百姓就曾向张昌仪发出过类似的警告和质问。当时张昌仪在大肆贪贿之后用不义之财盖起了一座美轮美奂的豪宅,其奢华程度远远超越了亲王和公主的府邸。张昌仪为此得意非凡,有一天早上醒来,却赫然发现朱漆大门上被人写了这样一行字:一日丝能做几日络?
“丝”与“死”谐音,“络”与“乐”谐音,所以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一日死能做几日乐?你随时会完蛋,还能快乐几天?
张昌仪很清楚这句话的意思,然而他读不懂背后那种祸福无常的道理。他站在那儿翻了一会儿白眼,就命下人把字擦掉了。第二天,这行字又出现了,张昌仪又命人擦掉。可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同样的字天天出现,写字的人非常执着,似乎要跟张昌仪耗到底。第七天,张昌仪支着下巴在门口站了半天,最后提笔写了四个字——一日亦足!
张昌仪的办法果然奏效。不知道是写字的人厌倦了这场无聊的游戏,还是他终于看透了张氏兄弟无可救药的卑劣本性,总之,自从张昌仪给出这个无知无畏的答案之后,那行字就再也没出现了。
张昌仪说:快乐一天就够!
这是张氏兄弟的心里话吗?
当然不是。
他们这是在向洛阳百姓和朝中大臣示威——俺们就是要把快乐进行到底,有种你们就放马过来!
对于恃宠擅权并且严重阻碍李唐复国的张氏兄弟,拥护李唐的朝臣们当然不会没有办法。这几年来,他们一直在暗中搜集张氏兄弟贪赃枉法的证据,只等着证据确凿后对他们发起致命一击。
长安四年(公元704年)七月十二日,张氏兄弟的所有犯罪事实突然被全部曝光。在铁证如山的情况下,武皇只好让有关部门逮捕了张昌仪、张同休、张昌期,命左右御史台共同审理。数日后,朝臣们又发出了对张易之和张昌宗的指控。迫于压力,武曌最后不得不同意对二张立案审查。
然而,总有一些软骨头是照着女皇的旨意行事的。十八日,司刑正(相当于最高法院大法官)贾敬言拿出了一份判决,说:“张昌宗强买别人田地,应罚铜二十斤。”
亏这位贾兄想得出来!一起重大的贪污受贿案到他这里就成了轻描淡写的强买田地,而且惩罚手段轻得连屁都不算,什么二十斤铜,就算两百斤黄金对张氏兄弟来讲也只是九牛一毛,遑论二十斤铜!
武皇对这个结果显然非常满意,赶紧朱笔一挥:可!
倒张派大臣当然不会让二张就这么逍遥法外。在数日后举行的朝会上,御史大夫李承嘉、御史中丞桓彦范(发动神龙政变的五大臣之一)拿出了一份完全不同的判决:“张氏兄弟贪污的赃款共计四千余缗,应该依法将春官(礼部)侍郎张昌宗免职。”
张昌宗当场跳了起来,面对武皇大喊:“臣有功于国,所犯不至免官。”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纷纷窃笑,一个靠床上功夫得宠的家伙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什么“有功于国”,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武皇也略微有些尴尬,只好把脸转向几个亲附二张的宰相,说:“昌宗是不是有功?”
一代摇尾宗师,江湖人称两脚狐的杨再思马上抢着说:“张昌宗研制神丹,圣躬服之效用显着,此乃莫大之功!”
武曌笑了,要的就是这句话。随后她便赦免了张昌宗,让他官复原职,同时也作出了适当的妥协,把张昌仪贬为博望县丞,张同休贬为岐山县丞,希望以此平息倒张派大臣的愤怒。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倒张派大臣绝不会就此收手。不久,宰相韦安石和唐休璟又对张易之提出了指控。这两个人可谓倒张集团的重量级人物,因为他们不仅是宰相,而且还兼任东宫的左庶子和右庶子,属于拥护李唐的核心力量。他们一出手,事态顿时有扩大升级的倾向。武曌感到苗头不对,干脆颁下一纸诏书,把韦安石贬为检校扬州长史,命唐休璟出任幽州都督兼安东都护。
倒张派大臣接连发动了好几波攻势,最后只是除掉了二张的两只手臂,自己反倒丧失了两员大将,实在是得不偿失。然而,只要李唐一天没有复国,只要二张仍然在帝国的政治舞台上呼风唤雨,拥护李唐的大臣们就不能停止战斗。
唐休璟临行之前,特意跟太子李显进行了一番密谈。最后,他目光凝重地对太子说了一句话:“二张恃宠不臣,必将为乱。殿下宜备之。”(《资治通鉴》卷二○七)
毫无疑问,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拥李派大臣与二张的博弈必将越演越烈……
长安四年冬天,八十岁的女皇武曌病势日渐沉重,一连数月躺在长生殿里没有上朝,宰相们都没有机会和她照面,只有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日夜陪在她的身边。
女皇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
宰相崔玄暐(发动神龙政变的五大臣之一)觉得,在这微妙的时刻让这两兄弟隔绝内外绝对不是好事,于是上奏武皇说:“太子与相王仁厚孝顺,足可在陛边侍奉汤药。宫禁大事非比寻常,不宜让皇家以外的人出入。”武皇回道:“你的厚意朕心领了。”然后就没了下文。
这些日子,二张的神经也是时刻紧绷着。他们知道,女皇一旦撒手西去,他们必将大祸临头。于是二张一边悉心侍奉武皇,一边也与亲附他们的朝臣暗中联络,相互引为奥援,准备随时应付突发事件。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拥李派大臣再次出手了。
这一次,他们不再纠缠于贪赃问题,而是下了重手,派人在洛阳的街市坊间到处散发、张贴匿名传单,写着六个大字:易之兄弟谋反!
每天都有人就此事上奏武皇,可老太太硬是装耳背,理都不理。
眼看匿名传单不能奏效,拥李派大臣急了,终于使出了一记狠招。
这一年十二月二十日,突然有许州人杨元嗣举报说:“张昌宗曾经召见术士李弘泰占卜看相,李弘泰说张昌宗有天子之相,并声称只要他在定州建造佛寺,就可得到天下人的拥戴。”这次指控远非匿名传单可比,不但有人出面举报,而且性质非常严重。武皇再也回护不了,只好命凤阁侍郎韦承庆、司刑卿崔神庆、御史中丞宋璟组成联合调查组会审此案。
女皇虽然已是风烛残年,重病在身,可她的心思依然精明。她挑的三个主审官有两个是亲附二张的。韦承庆和崔神庆装模作样地审了一下,马上得出结论说:“张昌宗供称,李弘泰说的那段话不久前就已禀明陛下了。依照法律,自首的可以免罪。至于李弘泰这个人,纯属妖言惑众,应即刻逮捕法办。”
可宋璟却紧追不放,上奏说:“张昌宗已经受到陛下极大的荣宠,还召术士看相,他居心何在?李弘泰说占卜得出‘纯乾卦’乃天子之卦,张昌宗既然知其为妖言,当时为何不将他绑起来送交衙门?纵然他自己说曾禀明陛下,可终归是包藏祸心,依法当处斩抄家!请将他收押并彻底追查!”
老太太又装起了耳背,不回话。
宋璟不依不饶,再次上奏:“若不立即收押,恐怕会动摇民心。”
武曌干脆取消了他的主审官资格,发话说:“你暂时停止调查,等待进一步搜集详细证据。”数日后,武曌挖空心思地给宋璟找了一大堆差使,目的只有一个:把他支出朝廷。先是命他去杨州调查一些陈年旧案,宋璟拒不奉诏;接着又命他去幽州,调查前任幽州都督的贪污案,又被宋璟顶了回去;最后又命他前往陇、蜀(甘肃南部及四川省)一带去安抚百姓,宋璟再次拒绝。
女皇一连下了三道敕令,可硬骨头宋璟死活就是不挪窝。他上疏一一解释说:“首先,依照成例,州县官犯罪,官阶高的由侍御史去审理,官阶低的由监察御史去审理,所以扬州旧案不必由臣出面调查;其次,若非军国大事,御史中丞不该出去办案,所以幽州都督贪污案也不在臣的职责范围内,臣不便前往;最后,如今陇蜀地区并没有变乱,不知陛下派臣去干什么?臣不敢奉诏!”
武曌被气得浑身哆嗦,可宋璟所言句句都是典章制度所规定的,她根本无由反驳。
与此同时,宰相崔玄暐、司刑少卿桓彦范、左拾遗李邕等一干朝臣也频频进谏,坚持认为应将张昌宗交给凤阁、鸾台及三司(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作彻底调查。武曌一见倒张的声势如此浩大,为了缓和局势,就表示可以让司法部门讨论一下张昌宗的案子。崔玄暐的弟弟、司刑少卿崔升马上提出了司法部门的意见——应将张昌宗处以极刑!
武曌一听,赶紧又缩了回去,不予答复。
宋璟最后横下一条心,直接闯进长生殿,再次奏请逮捕张昌宗。武曌有气无力地说:“昌宗不是早就向朕自首了吗?”
宋璟说:“张昌宗是被匿名传单所逼,万般无奈才自首的,并非真心悔过。何况谋反是大逆之罪,绝不能因自首而被豁免。如果张昌宗不受到极刑的制裁,还要国法干什么?”
这一刻,病榻上的武曌顿时脸色大变,心头的怒火猛然升腾而起。
你小子真的是活腻了,敢跟老娘这般面折廷争!要放在以前,你小子的脑袋早就搬家了!
武曌的心里火焰窜动。
可奇怪的是这股火焰只是扑闪了几下就忽然熄灭了。
武曌在心里苦笑。
她知道,自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武曌最后冲着宋璟笑了笑,温和地劝了他几句,试图化解僵局。可宋璟一点面子都不给,反而声色俱厉地说:“张昌宗受到陛下非份的恩宠!臣知道说这番话必定会招致大祸,但是正义激荡在心中,虽死不恨!”
站在一旁的宰相杨再思闻见了越来越浓的火药味,赶紧替武皇挡驾,高声宣旨命令宋璟退下。宋璟白了他一眼,厉声说:“圣上在此,用不着宰相擅自宣旨!”
武曌长叹一声:“朕准了,让昌宗去应讯吧。”
女皇武曌的声音苍老而喑哑,可在宋璟听来却无比响亮。他以为武皇终于妥协了,不禁大喜过望,立刻把张昌宗带到御史台,连堂都不升了,站在庭院中就开始了审讯。
可宋璟根本没有料到,审讯刚刚开始,宫里的宦官就带着武皇的圣旨来了。
宦官宣布将张昌宗特赦。
被武皇耍了!宋璟在心里狠狠地咒骂着:“不先击小子脑裂,负此恨矣!”(《资治通鉴》卷二○七)没有抓住机会先击碎这小子的脑袋,此恨难消啊!
至此,这场声势浩大的倒张行动彻底失败。
拥李派大臣终于看清了一个无奈的事实——只要武皇在一天,二张就一天不会倒。
而且,他们最终还明白了一件事——试图用法律手段扳倒二张,只能是一种幻想。
既然不能靠法律来解决问题,那要靠什么?
这时候,有人提出了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这个方案不但可以一举除掉二张,而且可以一举光复李唐!
他的方案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兵谏逼宫。
提出这个方案的人是一个须发皆白的八旬老人,两个月前刚刚就任宰相。
他就是张柬之。
【神龙政变】
张柬之是个典型的大器晚成的人物。他是襄阳(今湖北襄阳县)人,生于武德末期,少时就读太学,涉猎经史,稍长进士及第,授青城县丞。按理说,这种人生起点不能算低,如果正常升迁的话,他这辈子无论如何也跟“大器晚成”这四个字沾不上边。可老天爷偏偏和他过不去,让他在这个小小的县丞职位上一待就待了四十多年,直到永昌元年(公元689年),武曌开制举广纳人才,张柬之才以六十多岁高龄参加贤良科的会试,终于在一千多名年轻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独占鳌头,被擢为监察御史。此后张柬之又在朝廷奋斗了将近十年,才慢慢升到凤阁舍人的职位。
圣历年间,武皇受到东突厥默啜可汗要挟,不得不让亲王武延秀与可汗之女和亲,张柬之认为有辱国体,上疏反对,从而忤旨,被贬到外地担任刺史,后又转任荆州都督府长史。此时的张柬之已经七十多岁,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到头了,没想到在狄仁杰的大力举荐之下,他的人生再次出现了戏剧性的转折。长安初年,张柬之重新回朝,历任洛州司马、司刑少卿、秋官(刑部)侍郎。
张柬之二度入朝的时候,狄仁杰已经去世,如果没有其他贵人的帮助,武曌不见得一定会提拔他为宰相。他的第二个贵人就是姚崇。长安四年十月,武曌命宰相姚崇出任灵武道安抚大使,同时让他举荐朝臣为相,姚崇说:“张柬之沉厚有谋,能断大事,但其人已老,陛下应该尽快擢用他。”就这样,在两位能臣良相的先后举荐之下,武曌终于让张柬之入阁为相。
这一年,张柬之已经年届八旬。
八十载的沧桑岁月彻底染白了老人的须发,但却不曾湮灭他的匡复李唐之志。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拜相的那一天,前来道贺的文武百官看见张柬之的脸上迸发出了一种异样的光芒。
那些拥李派大臣都知道,只有内心具有使命感的人,才可能“诚于中而形于外”,焕发出这种震撼人心的光芒。
公元705年阴历正月,大周王朝的女皇武曌宣布改元神龙,同时采纳宰相崔玄暐和司刑少卿桓彦范的建言,宣布将文明元年(公元684年)以来所有在押或流放的政治犯,除扬州叛乱与诸王叛乱的魁首之外,其他人全部赦免。
文明元年是武曌废黜中宗,软禁睿宗,正式临朝称制的那一年,也是武曌全面掌控帝国的开始,所以这道大赦令的意义自然非比寻常。它意味着风烛残年的女皇武曌已经决意采取宽恕与和解的政治姿态,了结过去的恩怨纠葛,实现政权的顺利交接与平稳过渡。
但是,八十一岁的女皇武曌做梦也不会想到,一场旨在推翻武周政权,匡复李唐社稷的政变行动已经在紧锣密鼓的策划中了。
张柬之计划的第一步,是确立政变的核心力量。刚一拜相,张柬之便在拥李派大臣中迅速物色了四个人,作为此次政变的领导小组成员。他们是宰相兼太子右庶子崔玄暐、中台右丞敬晖、司刑少卿桓彦范、相王府司马袁恕己。
之所以会选择这四个人,原因如下:
一、此次政变的主要目标就是匡复李唐社稷,因而太子李显自然成为此次行动最重要的一面旗帜,但是他身份特殊,不便亲自参与策划,所以才由身为宰相兼东宫属官的崔玄暐出面,其身份相当于太子派出的代表;
二、敬晖、桓彦范与张柬之不仅曾有过同僚之谊,相互之间知根知底,而且都是狄仁杰举荐入朝的,大家同出狄公门下,意气相投,立场一致;
三、袁恕己的情况与崔玄暐类似,也是因为相王李旦不便亲自出面,所以就由他作为相王的代表参与到领导小组中来。
计划的第二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就是掌握禁军。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当时的禁军力量分成两支:一支是北衙禁军,驻守皇宫的北正门玄武门,负责保卫皇帝和皇宫的安全(七十九年前秦王李世民发动的那场政变,也是因为直接掌握了玄武门的禁军,才保证了政变的成功。虽然当年是在长安的玄武门,这里是东都洛阳的玄武门,但二者同属北衙禁军的驻地,因而其地位与作用一般无二。在日后的唐朝历史上,玄武门还将数度喋血,所以有学者认为,在初唐历史上不止发生过一场玄武门之变,而是有“四次”玄武门之变,神龙政变就是其中之一);除了北衙禁军,还有一支南衙禁军,驻守宫城以南的皇城。皇城是中央政府机构所在地,所以南衙禁军的职责就是保卫宰相和文武百官的安全,同时也负有保卫京师之责。
北衙禁军的最高统帅是左右羽林卫大将军,当时的右羽林卫大将军是李多祚。他是靺鞨人,曾追随名将裴行俭出征西域,在高宗时代便已崭露头角,所以一直感念高宗的知遇之恩。张柬之首先找到他,开门见山说:“将军今日的富贵,是谁给的?”李多祚感怀泪下,说:“大帝(高宗李治)。”张柬之当即亮出底牌:“今大帝之子为二竖(二张)所危,将军不思报大帝之德乎?”李多祚收起眼泪,指天盟誓:“苟利国家,惟相公处分,不敢顾身及妻子。”(《资治通鉴》卷二○七)
成功策反李多祚后,张柬之旋即用最快的速度将一批心腹安插进了北衙禁军,分任左、右羽林将军,他们是敬晖、桓彦范、右散骑常侍李湛(李义府之子)、荆州长史杨元琰。杨元琰是张柬之荆州长史之职的继任者,也是他的好友。当年二人在荆州办理职务交接时,曾相约于长江上泛舟,杨元琰当时便慨然吐露了匡复李唐之志。所以此次张柬之将其调任右羽林将军时,特地叮嘱他说:“杨君还记得在长江上说过的话么?今天给你的职位,不是随便给的!”
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内,张柬之就一连作出了这么多重大的人事任命,自然引起了二张的疑惧。为了消除二张的猜疑,避免打草惊蛇,张柬之就把他们的党羽、建安王武攸宜任命为左羽林卫大将军,从而稳住了二张。张柬之之所以敢把北衙禁军的一半指挥权交给武攸宜,是因为他事先已经在左、右羽林军中安插了多名中层将领,因此他完全有把握将武攸宜架空,让他变成光杆司令。
至此,北衙禁军基本上已经全部掌控在张柬之的手中,而南衙禁军则不用费张柬之任何功夫,因为其最高统帅左卫大将军正是相王李旦担任的,如果行动开始,整个皇城和外围京城的局势都可以交由李旦和袁恕己掌控,因而根本不用担心。
计划的第三步,是让太平公主负责策反武皇身边的宫女,让她们隔绝宫内外的消息,同时监视武皇和二张的一举一动。据有关学者对近年出土的相关墓志的研究,当时确有一部分九品至七品的宫女参与了神龙政变,比如她们的墓志中就记载了“遂使有唐复命,我皇登基”等语。
经过这一系列周密部署,计划基本上是万无一失了。当时姚崇推荐张柬之时曾说,此人“沉厚有谋,能断大事”,如今看来,张柬之的表现果然如其所言。
一切就绪之后,张柬之等人把行动时间定在了神龙元年(公元705年)正月二十二日。
帝国未来的命运,将在这一天见出分晓……
政变当日,张柬之兵分三路:第一路,由他本人与崔玄暐、桓彦范、左威卫将军薛思行等人率五百多名羽林军士兵直扑玄武门,控制这个宫禁重地;第二路,派李多祚、李湛和驸马都尉王同皎(太子李显的女婿)前往东宫迎接太子,然后前往玄武门会合;第三路,由相王李旦及其司马袁恕己率南衙禁军控制政事堂和朝廷各部,进而逮捕二张在外朝的党羽,同时稳定整个京畿的局势。
行动开始后,这三路中只有李旦和袁恕己的第三路进展最为顺利。他们率兵包围政事堂后,立刻逮捕了二张的三个心腹,宰相韦承嗣、房融、司礼卿崔神庆,然后迅速封锁皇城,并且全面控制了整个京师。
尽管整个政变计划滴水不漏,但是前两路却都遭遇了意想不到的困难,差一点导致整个行动的流产。李多祚这一路来到东宫后,本以为太子李显已经整装待发了,没想到事情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面对这群全副武装、摩拳擦掌的政变将士,李显却耷拉着脑袋,脸色苍白,虚汗直冒,并且一直躲避着他们的目光。虽然对此次行动早已有了思想准备,而且貌似也下定了决心,但是事到临头,这个四十九岁的老太子还是感到了一阵强烈的恐惧。
已经二十一年了,他似乎仍然活在被废黜的阴影中。这么多年来,那个瑰丽的天子梦虽说尚未死亡,可一直蜷缩在他内心最隐蔽的角落里,在年复一年的沉睡中日渐萎靡,日渐苍白。李显偶尔打开自己的内心,往里窥探那个苟延残喘的天子之梦,似乎总能闻到一股陈年霉味的气息。
李显既担心它在日复一日的禁锢中悄然死去,更害怕它有一天突然醒来。
因为他委实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个昔日的梦想。
可就在今天,它居然真的被唤醒了。
多年以后,梦想归来……可李显却呼吸沉重,情怯不已。
将领们面面相觑,一下子都没了主意。看着表情游移目光闪烁的老丈人,王同皎首先开口了:“先帝把神圣的帝国交给殿下,却无缘无故遭到了罢黜,此事人神共愤,至今已二十一年!好不容易等到天意彰显,如今北门与南衙同心协力,必在今日诛杀凶逆,匡复李唐社稷,愿殿下不负众望,速往玄武门!”
李显注视着王同皎,可刹那间他的眼前又闪现出了另一张脸。
那是母亲武曌的脸。
母亲似乎在看着他笑,可那笑容竟是如此狰狞和森冷,让他不寒而栗。许久,李显支支吾吾地说:“凶逆诚当夷灭,然而圣上龙体欠安,会不会惊吓到她?依我看,此事不妨延后,当与诸公从长计议。”
将军们再次对视了一眼,感觉一股沮丧之感就像一盆凉水一样把他们从头浇到了脚底。宝贵的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而众人每呼吸一次,就等于是向死亡靠近一步!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李湛终于忍无可忍,厉声说:“诸位将军和宰相冒着族诛的危险要为社稷尽忠,殿下怎么能把他们推入死地?要罢手可以,请殿下自己出去宣布。”
李显默然良久。
他已经听出了这句话里的威胁意味。如今一干大臣及众将士都和他绑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如果此事半途而废,众人一怒之下,说不定就先把他这个太子做了!就算他们不会这么干,但是明日等待他们的,也必将是杀头族诛的命运,而自己最好的结果,很可能也是被母亲武曌下诏赐死!
往前迈一步,生死成败还在未定之天;往后退一步,今日所有参与行动的人都必死无疑!
事情的利弊明摆着,自己还有得选吗?
没得选了。
终于,李显恍恍惚惚地站了起来,迈着沉重而缓慢的步履朝门口走去。众人转怒为喜,马上跟着他出了东宫。王同皎一下子把太子扶上马背,然后与众将士簇拥着太子向玄武门飞驰而去。
此时,张柬之等人正在玄武门前一筹莫展。
他原本以为计划天衣无缝,可偏偏缺失了最重要的一环——今日在此轮值宿卫的不仅有羽林军,赫然还有殿中监田归道和他率领的千骑。所谓千骑,名义上也隶属于羽林军,但其将领却由皇帝直接任命,因此算是一支相对独立的军事力量,其存在意义实际上就是与羽林军相互制衡。此刻,田归道眼见张柬之带着军队杀气腾腾而来,自然是二话不说,关门据守了。
这是张柬之事先完全没有料到的。
百密一疏,百密一疏啊!
张柬之仰头望着这座高大的玄武门,心急如焚,左右为难。想进攻,又担心武皇一旦惊觉,整个京师必然陷入一场混战;不攻,逼宫行动眼看就要功败垂成……
就在张柬之万分焦灼之际,李多祚等人终于拥着太子李显来了。
张柬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城门上的田归道一见太子驾到,知道自己不开门不行了。他本来也不是二张一党,今日闭门据守只不过是职责所在,如今既然太子来了,那他当然没有理由把未来的天子拒之门外。
张柬之与太子一行从玄武门迅速进入宫中,担任前锋的羽林军将士径直冲到了武皇所居的长生殿。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听见外面人声扰攘,想出来看个究竟,旋即被禁军士兵砍杀于殿外的回廊下。一代绝色男宠就此仆倒在肮脏的血泊中,他们美若莲花的粉面很快就变得乌黑暗紫,恐怖狰狞……
女皇武曌猝然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看见硕大而孤单的龙床周围站满了人。
虽然视线模糊,让她来不及看清这些人的脸,但她马上就意识到——
该来的还是来了!
“谁人作乱?”众人听见女皇慵懒而疲惫的声音从透明的锦帐中传了出来。
张柬之趋前一步,朗声道:“张易之、张昌宗谋反,臣等已奉太子之命将其诛杀!只是担心走漏消息,所以不敢先行奏报。臣等擅自在宫中用兵,罪该万死!”
武曌无声地冷笑着,把太子叫到了面前。
“原来是你?”
李显心头剧烈地一颤,差一点就在这四个字面前颓然跪倒。
“既然人已经杀了,你也可以回东宫去了。”
大汗淋漓的太子悄悄扭过脖子,向众人抛去求救的目光。
桓彦范立刻站了出来,说:“太子岂能回去!昔日先帝把爱子托付给陛下,现在他年龄已大,却久居东宫,天意人心,一直思念李家,群臣也念念不忘太宗和先帝之德,故奉太子诛杀贼臣。愿陛下传位太子,以顺天人之望!”
武曌脸上挂着一个寒冷的笑意,目光一直在众人之间来回逡巡,却惟独不看桓彦范,仿佛根本没听到他说的话。
许久,她把目光停留在李湛脸上,说:“你也是杀易之的将军吗?我待你们父子不薄,才会落到今天这一步!”
李湛惭悚,无言以对。
接着,武曌又直直地盯着崔玄暐说:“其他人都是因人推荐才进入中枢,只有你是朕亲自提拔的,想不到你也在这里!”
崔玄暐坦然自若地说:“臣这样做,正是为了报答陛下的大德!”
武曌还想说什么。
可她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她只是静静地躺了回去,重新闭上了眼睛。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日这一天,女皇武曌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一种山河粉碎,日月无光,天空崩裂,大地平沉的寂灭之感。
她发现自己正从尘世间最高的巅峰朝着一个无尽的深渊坠落。
她仰面向天,看见一生中经历的所有往事,都幻化成一幅幅凌乱却又清晰的画面,宛如正月十五的旋转花灯那样,以黑暗的天空为布景,在她的眼前一幕接一幕地闪过。
武曌艰难地伸出了一双瘦骨嶙峋的手。
最后她只抓住了一把虚空……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软禁了武皇之后,政变军队迅速逮捕了张昌仪、张昌期、张同休,将他们全部斩首,随后与张易之、张昌宗的首级一起悬挂在端门前的洛水桥南岸示众。一夜之间,他们的尸体便被愤怒的百姓割尽剐光,分抢一空。
第二天,武曌被迫下诏,命太子监国,大赦天下。
第三天,武曌传位太子。
第四天,李显第二次登上皇帝宝座,大赦天下,唯张易之一党不赦;同时将周兴、来俊臣等酷吏迫害过的人全部平反昭雪,子女被发配为奴的全部释放;加授相王李旦为安国相王,任太尉、同凤阁鸾台三品,加授太平公主为镇国太平公主;武周一朝所有被发配籍没的李唐皇族全部恢复皇室身份和相应官爵。
第五天,武曌被移送上阳宫,由李湛负责警卫,实际上就是软禁,防范她垂死挣扎。
第六天,李显率文武百官前往上阳宫,向武曌进献尊号,称“则天大圣皇帝”。
第八天,神龙政变居功至伟的五大臣全部拜相:张柬之为天官(吏部)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崔玄暐为内史(中书令),桓彦范、敬晖皆任纳言(侍中),袁恕己同凤阁鸾台三品,五人一律封为郡公;封李多祚为辽阳郡王,王同皎为右千牛将军、琅琊郡公,李湛为右羽林将军、赵国公;其他有功之臣亦相应加官晋爵。
神龙元年二月初四,李显下诏宣布,恢复国号为唐;郊庙、社稷、陵寝、百官、旗帜、服色、文字全部恢复唐时旧制。
神龙革命,李唐归来。
在天地之间矗立了十五年的大周帝国终于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尘归尘,土归土。
一个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女皇时代终于在这一刻落下了帷幕。
神龙元年(公元705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武曌病殁于洛阳上阳宫,终年八十一岁。
武曌在临终前留下了一道遗诏: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与高宗合葬乾陵;并将王皇后、萧淑妃、禇遂良、韩瑷、柳奭的亲族子孙全部赦免。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选择了宽恕,也选择了回归。
她宽恕了过去的敌人,也宽恕了过去的自己。她放弃了为之奋斗一生的大周帝国的皇帝称号,以李家儿媳的身份回归到了李唐皇室的谱系之中。
从哪里出发,就回到哪里。
生命是一条征途,也是一场轮回。
百年流水尽,万事落花空。
把属于你的都还给你,剩下的都属于我。
武曌走了。
一个独一无二的女人走了。
可她却在中国历史灰暗沉闷的男权叙事中楔入了一段胭脂红粉的想象,留下了一抹令人尴尬也令人神往的暗香。
她辉煌而又暧昧的一生化成了满天猩红的花瓣。
多少个世代过去了,它们依然在枯黄的史册中倨傲而华丽地飞扬。
没有人能够完全读懂这片血雨般的猩红,没有人知道它们隐含了女人武曌多少的激情与梦想,多少的与忧伤。
无论何时回过头去,你总能看见武曌的脸一半落在光明之下,一半浮在黑暗之上。
当千百年后的人们站在乾陵的那块无字碑前指指点点或者浮想联翩的时候,女人武曌正孑然一身地行走在只属于自己的故事里面。
她说那里的时光永不凋谢,美丽永不漫漶。她说那里——
日月当空照着,终年都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