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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怀镜这话并没有让曾俚的脸增添些温暖的颜色,仍是凝重而严肃。他浩然长叹道:“梁漱溟先生把知识分子分为学问中人和问题中人两类。我想我属于问题中人。我也许真的冥顽不化,总让许多恼人的社会问题纠缠自己,让自己郁愤难平。前些年,我在系统地研究一些社会问题,我是心平气和地研究,尽量不夹杂个人的情绪。我想自己的研究对我们社会是绝对有益的。可是当我把一些思考形诸文字,却苦于找不到表达空间。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连最真诚、最善意的话都不能畅畅快快说?后来,我听一位经历了噩梦时代而劫后余生的老教授说了一段话,让我得到了答案。他说,当年我仅仅只是主张‘向着真实’,就遭弥天大祸。这样简单的道理本来是不言自明的,可我们却要日日夜夜大声疾呼,来为这样平凡的真理去说明,去申辩!这位老教授其实并没有直接解答我的困惑,可我好像领悟到了什么。于是我放弃了自己雄心勃勃的研究计划,试着做一些直接有助于社会的事。其实也就是换一种说话方式。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搜集了大量见诸报刊的报道各类官员腐败的文章,我把它们原原本本辑录在一起,既不掺水,也不加盐,只加以精当的评点。我想这些都不是我捏造的,而是公开报道过的,该没有问题吧?事实证明我仍然太天真了。出版社说这本书很不错,肯定畅销。可是这本书到底还是被主管部门给毙了。我也因此有幸成了有关部门特别注意的人物。于是我只好走人。”

曾俚说完这段话,就沉默了,也不望朱怀镜,只低着头,就像这个屋子里没有第二个人。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或者思考着另一个世界的问题。朱怀镜却只想把他拉回现实。他弄不明白,为什么曾俚同现实如此隔膜。或者不应说隔膜,而是同现实格格不入。他默然一会儿,说:“曾俚,我理解你的无奈和痛苦。一个不认同现实而又无法超脱的人是怎样的心境,我可以想象得了。我也特别敬重你的社会责任感。我是说真的,你别用那种眼光看我。但是,我还是劝你通达一些,别太迂了。就说现实吧,我没有必要同你讲什么大道理,我只是想说,你得相信生活总是向前的,而且社会总是在混沌状态中向前走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平日不经意接受了谁的观点,还是自己的天才发现,反正我是这么看的。所以你得学会宽容,学会理解,学会克制。总的一条,学会现实地生活。”

曾俚这回却笑了一下,又摇摇头,说:“怀镜,社会是会向前走的,谁想阻拦都阻拦不了。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可是,在人们都汲汲于利的时候,总得有人想一想义。我知道自己无力担此重任,却想勉力为之。即便呐喊几声,也是尽了自己的本分。”

朱怀镜虽然劝导曾俚别太迂了,可他心里却真的无法笑话他的迂。如果是别人在他面前说这些恍如隔世的话,他也许会觉得这人是在惺惺作态。可是曾俚他相信。这个现实秩序中,曾俚是卑微的,或许任何一个坐在**的办公楼里的人都可以对他投以白眼,甚至笑他疯癫,甚至以最堂皇的说辞来诋毁他,甚至对他制造种种麻烦。但他比任何一个道貌岸然的君子都更富于社会良心。因此他又是高贵的。

两人都不说话,这场面却并不显得尴尬。朱怀镜怀着复杂得难以言说的心思,环视着曾俚的蜗居。一床一桌之外,只有另一个墙角放着的一个大拼皮袋,那里面也许就是曾俚的全部家当。朱怀镜想象得出,那里面不过就是几套很不入时的衣服而已。曾俚没有婚恋,没有家庭,身无长物。只有一脑子也许不该让他思考的问题。朱怀镜觉得曾俚或许不会是他自己说的哪个斗室里的又一个顾准,他也成就不了思想巨人,充其量只能是一个现代型号的堂·吉诃德。即便如此,朱怀镜也从内心里对他肃然起敬。

朱怀镜越发感到寒气逼人,身子一个劲地往里缩,整个人都快钻进被窝里去了。曾俚似乎并不怎么觉得冷,端坐在床头。朱怀镜想自己这辈子也许再也过不了这种苦行僧的生活了。他同曾俚也许就是两种天地的人。想到这里,他并没有心情去得意,相反心里却是说不出的苍凉。

“怀镜,”曾俚打破了沉默,说,“当然你还是做你的官吧。这世道只有做官是最好不过的事。我相信你做官的话,坏不到哪里去,如果你还是我从前认识的怀镜的话。如今官场集聚了大批优秀分子,这是值得庆幸的。要紧的是这些人别蜕化了。费希特早就忧虑过这事,他说,如果出类拔萃的人都腐化了,那还到哪里去寻找道德善良呢?”

“你相信我会变坏吗?”朱怀镜笑问道。

曾俚笑而不答,只说:“我不在官场,却知道官场对人的影响力是难以想象的。我有位同学,从前同我交往很密切。他现在已是某省的副省长了。我想他是我们这一辈人当中最早知道自觉适应官场的人。我不告诉你这人是谁,我得为他的形象考虑。他发迹的故事说起来很有趣。他很早就知道,仅凭自己勤奋工作,绝不可能有多大出息的。功夫在诗外。他夫人是电脑专家,他请夫人专门为他处理各种关系设计了一套软件,叫公共关系处理系统。他把需要利用的各种关键人物罗列出来,又据不同人物的身份、地位、作用等,为他们定了ABCD若干级。譬如,省级领导为A级,若干有联系的省级领导就编成代码A1、A2、A3等等,厅局级就相应编成代码B1、B2、B3等等。一年到头,哪一天该拜访什么人物,采取什么方法拜访,等等,都输入电脑。每天打开电脑,只需输入当天日期,再按回车键,电脑马上就告诉你今天要去拜访A1或B3或某某,采取什么方法拜访;同时提示你今天如果没有空,或者拜访不成功,必须在什么时间之前执行完此项指令。如果你今天有紧急事情,需提前拜访某一位人物,就在输入当天日期之后,再输入提前拜访谁的命令,电脑就会为你做出提前安排,同时提示你是否取消原定安排。你认为有必要取消,就按Y,否则就按N。最有趣的是,还设计了一个所谓的‘关系函数’,大致意思是随着你自己‘能量分数’的升降而确定网内关系人物的取舍。能量分数计分项目有好多项,我大概记得职务升降、权力大小、前景预测等几项。你的能量分数提高了,电脑就提示你得舍掉多少某某级的关系。这主要是保证关系的有效性,同时让你集中精力处理好有用的关系。相反,如果你不幸倒霉,能量分数下降了,电脑又提示你应增加多少某某级的关系。这套软件的功能很齐全,很科学,操作也方便,真让我佩服。我那同学刚刚开始运用这套软件时,还只是一个副处长,后来很快就青云直上了。我想那会儿他还不算很老练,或许他见我反正不在官场,又是同学,就在我去他家里喝酒时,向我泄露了天机。他向我当场演示过,真让我大吃一惊。我想他现在肯定后悔不该同我讲这个秘密了。”

朱怀镜听罢,暗暗叹服这位副省长。这几乎是谁也想象不到的锦囊妙计。可朱怀镜明里并不怎么显露自己的惊奇,只半真半假说:“曾俚呀,但愿这位副省长别再升官了。不然,假如他今后官再大些,有了生杀予夺之权,你只怕有性命之虞。”

曾俚长舒一口气,说:“这倒不至于吧?不过我同他现在关系是明显疏远了。这回我在原单位不想干了,试着跟他联系,被他很客气地回绝了。我想他回绝我是对的。同他联系也是我做的最蠢的一件事,事后想起自己都觉得可笑。你想,他在那里做着大官,我却时时会写些让他们感到头痛的文章,你说他拿我怎么办?”

“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朱怀镜笑道。他望着这会儿脸色开朗起来的曾俚,奇怪他描述那套公共关系处理软件,为什么那么绘声绘色,像是很欣赏。照说曾俚会很讨厌这种做法的。

曾俚似笑非笑的样子,说:“刚才你问我相信你会变坏不,我没有正面回答你。其实我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才说了我这个同学的故事。我可以说,我这同学并不坏。我不喜欢他,这是另一码事。你一定知道管仲和鲍叔牙的故事。齐桓公能够九合诸侯,成就霸业,得力于管仲的辅佐。把管仲推荐给齐桓公的是鲍叔牙。可是管仲临死了,齐桓公问他可不可以让鲍叔牙接替他的相位,管仲说不可以。齐桓公问为什么,管仲说鲍叔牙太正派了。”

朱怀镜就有些捉摸不透曾俚了,就问:“那么你是希望我变好呢,还是希望我变坏呢?怎么你一下子就含蓄起来,不正面回答问题,总是打着迂回,搞得云遮雾罩、山重水复的!”

“我的希望,都是徒然的,你该怎样就会怎样。我也无意对官场人物作道德评判,只是面对种种不得不说的话题,我就得发言。”曾俚笑笑,复又认真起来。

很快就到中午了,朱怀镜早已饥肠辘辘。又因为饿,就更加寒冷,他禁不住哆嗦起来。曾俚就说:“你怎么这么不耐寒了,养尊处优惯了吧。”朱怀镜就说:“不光是冷,肚子也饿了。”曾俚笑着说:“我连早饭都还没吃哩!”朱怀镜就说:“出去找个地方,喝几杯吧。”他想等会儿到了酒桌上,一定不再让曾俚说这些外人听了莫名其妙的话。有几杯酒下肚,说说他想说的事,也会合适些的。曾俚说道好吧,就下床漱口、洗脸。曾俚把结着冰的毛巾捏得吱吱作响,再放进冰凉的水里揉了几下,就往脸上抹。朱怀镜见了,几乎毛骨悚然。

临出门,曾俚说:“这几本书,你要是有兴趣,拿去看看吧。”

朱怀镜接过来,见是《顾准日记》,还有刚才屁股下坐着的《绘图双百喻》、《永玉三记》。他不及多想,拿来塞进包里。

两人出了政协大门,靠左就有几家小饭店。他俩选了一家有空调的店子,进去坐下。小姐递单子上来,朱怀镜就说:“我请客,你点菜吧。”曾俚说:“没这个道理,今天你是来我这里,理该是我做东。你点菜吧。”朱怀镜说:“哪管什么东呀西呀,反正我请了,算是为你接风吧。当然这风也接得太迟了些。”曾俚就是不依,非得他请。朱怀镜知道曾俚的倔脾气,客气了一会儿,就只好听他的了。两个人吃不了多少,就随便点了些菜。

一会儿菜上来了。曾俚问:“是不是该喝几杯?”

朱怀镜说:“我俩同学多年,却从未在一起喝过酒,不知你酒量如何?”

曾俚说:“我基本上可以算是不喝酒的人。不过今天是久别重逢,还是喝几杯吧。对酒我是外行,不知喝什么酒好?”

朱怀镜叫过小姐,问她这里有什么好酒。小姐说高档酒茅台、五粮液都有,还有中档的,低档的,都有。朱怀镜知道这种地方的名酒百分之百是假酒,就要了一瓶孔府宴酒。他本不喜欢喝这种酒,但这种地方只有这个档次,他也不想让曾俚出血太多,就只好将就了。

酒杯一端,曾俚就玩笑道:“怀镜,你在**部门这么多年,酒量一定操练到家了吧?”

朱怀镜就说:“我的酒量不行。为什么人们心目中,干部形象就是吃吃喝喝呢?片面啊!话又说回来,现在吃几顿饭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经常有应酬,还烦得很哩!就像谁愿意天天去外面吃饭似的。”

曾俚举杯同朱怀镜碰了碰,两人一饮而尽。曾俚斟着酒,说:“有人说个笑话。两个人在一起争论干部作风问题。甲说,如今干部太腐败了。乙说,谁说干部腐败?他们天天拿酒泡着哩,怎么会腐败?”

这笑话并不新鲜,为了不让曾俚扫兴,朱怀镜只好响应着笑笑。他想自己事先想好了,不再让曾俚说这类话题的,怎么一开口又是这些话呢?真是奇怪,如今人们坐在一起,不是说干部作风问题,就是说些粗俗的笑话,再就是说哪里发了大案。几乎说不出任何美好的话题。到底是实在没有什么美好的事情可说,还是人们的心态都变得不可理喻了?

“曾俚,我拜读了你报道乌县皇桃假种案的文章。”朱怀镜像是随意说起这事。

曾俚很不经意的样子,缓声道:“是吗?我是不把它当做单纯的文章写的,你难道觉得只是看了一篇文章吗?仅仅为了发表文章,我早觉得是件很无聊的事了。况且写这样的文章,我常常会愤怒得不能自已。这并不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

没想到这话题一提起,又引发了曾俚愤然的情绪。朱怀镜只好暂时搁下这话,举杯邀曾俚共饮。曾俚喝下这第二杯酒,耳根就开始发红了。他果真没有酒量。可曾俚是个实在人,自己做东,就尽量舍命陪君子。再喝几杯,朱怀镜就叫曾俚别勉强了。他也不想让曾俚喝醉,要说的事还没说好。曾俚不好意思,说实在奉陪不起。朱怀镜正好也不想多喝这种低档酒,两人就最后各斟满一杯,放在嘴边慢慢沾着,说话而已。

两人海阔天空聊着,朱怀镜突然正经说:“曾俚,乌县那事,你别再插手了。”

“为什么?”曾俚抬头皱着眉问。

朱怀镜说:“当时我正是乌县副县长,事情的经过我很清楚。假种案给农民造成的损失的确很大。但这件事,只能算是经济诈骗案。因为涉及外省,处理起来就有难度。非要扯到县委、**身上,最多只能是决策失误,加上有关部门办事不力。我想这与干部作风,甚至腐败问题,没有关系。”

曾俚十分惊诧的样子,说:“什么?农民两千多万元的损失,你说起来如此轻描淡写?你既然当时在乌县工作,中间有没有问题,我相信你也清楚。报道这类事情,我向来是谨慎的。我经过了好多天的调查,材料十分翔实。”

朱怀镜答道:“你的采访调查的确很细致,占有的材料也能说服人,而且我还看得出,你并没有抖出你所掌握的全部情况,你留有余地。但是,这么大的案子,况且又牵涉到外省,不是你几天的调查就可以弄清楚的。你问我是不是知道这中间有问题,我就是知道有问题也不能说。我知道的,也只是单方面掌握的情况,有些情况还只是我私下猜测。真的要对簿公堂,那是算不了数的。包括你了解的情况,也是这样。所以你写文章披露这事,只能算是在舆论上声援一下,对问题的解决,不一定有帮助。解决问题,还得依靠乌县县委、**的重视。可你作这种报道,说不定就让乌县有关领导被动,反而不利于问题的解决。”

“这么说来,倒是我做了对不起乌县人民的事了?”曾俚面色难看起来。

朱怀镜笑笑,摇摇手,劝曾俚莫激动。他说:“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你得承认,好心办坏事的情况不是没有。特别是这类牵涉很多群众的事情,弄不好就引发事件。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引发群众性事件。你对这个案子作客观报道,这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妥,问题是可能引发的后果就不一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了。一般性的群众事件,由于处置不当而酿成政治性事件的例子,并不鲜见。”

曾俚笑了起来,说:“你们就这么怕群众?**害怕群众,这没有道理啊!群众不会笼统地同**过不去,他们只是要维护自己的利益而已。你**只要按群众意愿把问题解决了,不就相安无事了?我不妨告诉你,我知道我们的报纸影响不大,不足以形成对有关方面的压力,我就向其他全国性报纸投了稿。《中国法制报》很快就会见报的。”

朱怀镜心里怦然一跳,着急起来,却又不能将他的情绪溢于言表。他沉默了片刻,也不正面说假种案的事,而是说了些看上去不着边际的话:“曾俚呀,政治这玩意儿,你按正常的逻辑去分析、处理,不一定正确。本来应往西走的,你往往不能马上往西走,说不定你得继续往东走一段,再折回来往西走,或者迂回着往西走。”

曾俚仍然很犟,说:“我不是搞政治的,所以就用不着考虑政治策略。我只知道依据事实,对这事作真实报道。如果我报道失实,我愿吃官司。”

道理硬是讲不通,朱怀镜心里火烧火燎。他慢慢舔着杯中的酒,越来越感觉出其中的苦涩来。他早没了喝酒的兴致。突然感觉到很冷,身上阵阵发寒。这里空调效果不行,刚进来时尚有暖意,坐久了就冷起来了。朱怀镜叹了一声,只得生出一计,谎称这案子同他自己有关。他说:“曾俚,你就当是帮我的忙吧。当时正是我抓皇桃工程。我可以保证我自己是干净的。如果别的人在中间得了好处,我相信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只是请你暂时不要管这件事,免得在事情澄清之前,把我弄得不是人。”

朱怀镜说罢,就逼视着曾俚。曾俚眼睛早红了,不知在这双醉眼里朱怀镜是个什么形象。他只是红着眼睛,似笑非笑。两人对视良久,还是曾俚拗不过,收起了目光,长叹着低下了头。他埋着头默不吱声,过了好久才端起酒杯,把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好吧,真没办法。”

朱怀镜隐隐懂他的意思了,就拿过酒瓶,说再干一杯,表示感谢。曾俚酒量早不行了,却也端起酒杯,同朱怀镜一碰,仰首干了。他头耷拉着,报了一个电话号码,让朱怀镜拨了手机。朱怀镜就拨了。电话一通,朱怀镜忙把手机交给曾俚。朱怀镜听他说了几句,就知这是打给《中国法制报》一位编辑的电话。曾俚请他撤了那篇文章,并道了歉。听得出曾俚同这编辑交情不一般。曾俚接着又打了三个长途电话,都是全国性报刊。

勉强支持着打完电话,曾俚就完全醉了。朱怀镜便叫小姐结账。曾俚胡乱地将手一挥,从口袋里掏出钱来,交给小姐。朱怀镜只好让曾俚付了账,再扶着他回去睡下。朱怀镜叫了几声曾俚,不见答应。

朱怀镜出了政协大院,见又下起了大雪。街中央汽车道上的雪花刚一落地,就被乌黑的雪水玷污了。人行道上有稀稀拉拉的行人。不知是因为他醉眼蒙眬,还是因为白雪的映衬,朱怀镜看见人们的脸色一律蜡黄,似乎满街都是病人。他没有想到要拦的士,只是小心走着,任雪花飞舞着往他怀里、脖子里钻。猛然想起要同小熊通通电话,就拨了过去:“喂,小熊吗?对对,我是老朱。我这几天很忙,今天才有时间同《荆都民声报》的几位朋友聚。对对,刚散场。还好,没有误事。本来北京有四家报纸马上要见报的,现在都撤下来了。对对,他们当着我的面打的电话。没问题了。哪里哪里,谢什么,应该的啊!”

回家闲着没事,就翻看曾俚送他看的几本书。草草浏览了,觉得都没多大意思。便想曾俚满脑子古怪想法,却并没有太深厚的精神资源。又想曾俚专门送这些书,难道想让他换换脑子?免不了暗自嘲笑曾俚的天真。转眼又生惭愧,想自己太市侩了。也许曾俚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浅薄。

朱怀镜早早地赶到办公室,打开水、拖地板、抹桌子。这段时间,他老在外面跑,也就没有认真打扫过办公室。他抹了桌子,再去抹柜子。这五个大铁皮柜,他只用着其中的一个,另外四个哑子一样伴他三年多了,从来不见人开启过,总让他感到神秘莫测。他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侍候它们了,就细心地抹着。柜子顶上那个瓷筒子好久没抹了,就取下来小心地抹着。不料他手一滑,瓷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稀烂。他顿时一身冷汗。这时柳秘书长正好进来,笑道:“嗬,一大早就打发了?好啊,打发打发,碎碎(岁岁)平安啊。”朱怀镜本以为柳秘书长也会训人的,就像从前的谷秘书长一样。没想到柳秘书长只是开了个玩笑。朱怀镜到底还是拘束,说:“唉,可惜了。”柳秘书长不再同他说这事,只说:“我过会儿来叫你,带你去财贸处,与同志们见个面。你就正式过去工作了。任命文件下了,你看见了吗?”

朱怀镜还没有见到任命文件,却只好说:“哦哦,看见了。”又说,“我那天去医院看了余姨,她精神很好哩。”

柳秘书长笑道:“谢谢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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