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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唱三叹
冢
谁也没料到日本人会来到沿河村。日本来了,便捉了青壮男人,日日夜夜在村西的河上建了一座桥,从远方伸过来一条铁路穿过河西村,伸向远方。
有了铁路,日本人又让青壮男人在桥头高高地修了一座能住人的塔,日本人管这塔叫炮楼。大队日本人便撤了,留下十余个日本兵,领头的是个曹长。曹长生得很黑,村人们便叫黑曹长。
十几个日本人,住在炮楼里,看那桥,看那铁路。十天半月的,会有一辆喘着粗气的火车通过,碾着那两个铁轨,轧轧地响。起初村人们新鲜,都聚到桥头去看,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便没人再去看了。
黑曹长带着十几个兵,没事可干,便从炮楼里走出来,排着队,扛着枪,顺着铁路跑步,枪筒上挑着刀,太阳下一晃一晃地闪。日本管这跑步叫军操。
出完军操的日本人,累了,便复又钻进炮楼里歇了。傍晚,日本人便咿咿呀呀地唱歌,唱的什么,村人听不懂,听了那调,陡然心里多了份空寞。村人听了那歌就交头接耳地说:日本人发慌哩。
日本人果然就耐不住寂寞了。
村人洗衣、做饭都要到河边去提水,来往都要经过炮楼。那一日,王二媳妇端了木盆,坐河边洗衣服。正是春天,阳光暖洋洋的,照得她很舒服,她甚至哼了几声小调。炮楼里走出两个日本兵,背着枪,枪筒上挑了刺刀,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日本人在王二媳妇眼前站定,目光里流露着渴望和兴奋。王二媳妇见了,就白了脸。日本人就嬉笑着说:花姑娘……一边说,一边往前凑。王二媳妇就叫:你们这是干啥,这是干啥?
日本人不听她叫,猛地抱住她,往炮楼里拖。王二媳妇终于明白日本人要干什么了,便杀猪似的叫喊,舞弄双手抓日本人的脸。日本人就急了,把王二媳妇绑在一棵树上。王二媳妇仍喊仍骂:王八犊子,挨千刀的。日本人不恼,十几个人把王二媳妇围了,笑着摸着就把王二媳妇的衣服扯了,露出白花花的身子。王二媳妇闭了眼,仍不屈不挠地骂。
先发现媳妇受辱的自然是王二,王二嗷叫一声,便去疯跑着找族长。一村人都姓王,是一个族上的。平时村里大事小情都是族长说了算。族长五十多岁,生得短小精悍,听了王二媳妇受辱的消息,一声令下,带着全村百十余男人,手执木棒斧头冲出来。族人个个义愤填膺,族人受辱,就是自己受辱。
黑曹长见汹汹涌来的村人,一点也不慌张,他甚至笑骂了一声:八格——便一挥手,十几个日本兵的枪口,一律对准了村人,枪筒上的刺刀一晃一晃。村人顿觉一股寒气涌来,但仍没止住脚,有声有色地叫骂着涌过来,黑曹长又骂了声:八格——又一挥手,日本兵就齐齐地射了一排子枪。子弹贴着村人的头嗖嗖飞过,打落了走在最前面的族长和王二的帽子。村人便软了腿脚,呆痴痴地立住。
黑曹长大笑一阵,端着枪,转回身,冲树上赤条条的王二媳妇刺去。王二媳妇一声惨叫,鲜血在胸前像开了盏花儿。王二媳妇便伸了伸腿,不动了。
黑曹长笑眯眯地举着枪,走向村人,村人仍呆痴痴地傻望着。黑曹长先是把枪刺上的血在族长的衣服上擦了擦,族长闻到了一股腥气。族长闭上了眼睛,等黑曹长的刀扎进自己的身体。黑曹长却收了枪,冲族长说:皇君要听话的花姑娘,给皇军做饭、洗衣,没有花姑娘,你们男人统统的杀死……说完,他又挥起枪,在族长的脑袋上挥了一下。
王二媳妇被葬在了族人的墓地里。村东的坡上,葬着仙逝的族人,依照老幼长尊,井然有序。全村男女老少,哀声雷动,为贞洁的王二媳妇送葬。族墓里又新添了一冢坟。
日本人站在炮楼上,冷冷地望着这一幕。
第二日,黑曹长身后跟了两个兵,肩着枪,枪上的刺刀一晃一晃地走进了族长家。族长木然地望着走进来的日本兵。黑曹长说:花姑娘在哪里,皇军要花姑娘。
族长看见闪晃在眼前的刺刀,便粗粗急急地喘息。
黑曹长就笑一笑,带着日本兵走出去,到了村东头,抓了个男人,依旧绑在树上,只见刺刀一闪,男人就惨叫一声……
全村哀声雷动,为男人送行,族墓里又新添了一座坟。
第三日,黑曹长身后跟了两个兵,肩着枪,枪上的刺刀一晃一晃地走进了族长家……
族墓里又添了座新坟。
那一晚,族长家门前齐齐地跪了全村男女老少,他们瑟缩着身子,在黑暗中哭泣着。族长仰天长叹:天灭我族人——说完老泪纵横。
族长悲怆道:谁能救我族人?
村人低垂着头,泣声一片。
我——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人群后响起。众人惊愕地抬起头,却见是窑姐儿“一品红”。一品红走到族长面前,族长望着众人,众人抬起的头,又低垂了下去。
一品红也是王家的族人,三岁那年发大水,一品红的父亲就是那年饿死的。母亲带着一品红进了城里,当起了窑姐儿,用卖身的钱拉扯着一品红。一品红为了治母亲的病,也把自己卖了,进了窑子。母亲一急一气,死了。母亲死时留下一句话,死后要进族人的墓地,和父亲团圆。
族人已早不认她们了,族人中开天辟地没人做过这种下贱的营生,饿死不卖身。族人不许把这样的脏女人入族人的墓地,怕脏了先人。一品红跪拜着求族人,族人不依。母亲的尸骨只能遗弃在荒山野岭。
一品红含泪带恨离开族人,回到城里,过着她卖身的生活。每逢年节,一品红仍回到村中,祭奠父母。族人不让她走进墓地,她只能在村头的十字路口,烧一沓纸钱,冲着墓地,冲着荒山野岭磕几个响头,喊一声爹娘,又含泪带恨地走了。
日本人是先到的城里,后到的沿河村。日本人到了城里,一把火烧了妓院,一品红从火海里逃出来,她无路可去,只能回到沿河村,这里葬着爹娘。
族长又惊又喜,他盯着一品红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一品红点点头。
族人有救了。族长长叹一声,他“扑通”一声跪在一品红面前,族人也随在族长身后齐齐跪下了。
族人说:族人凑钱给你。
一品红摇头。
族长又说:族人割地给你。
一品红又摇头。
族长便疑惑,颤了声道:那你要啥?
一品红此时也含了泪,腿一软给族人跪下了,她哽着声说:我求族人答应我一件事。
族人便一起齐齐地望了一品红,看见她脸颊上的泪,点点滴滴地落。
一品红就说:给我娘修一座坟。
族长吃惊地望着她,众人也吃惊地望着她,最后族长望众人,众人也一同望族长。
一品红又说:大叔大伯求你们了。
族长的目光越过众人的头顶,望见了月光下那片族人的墓地,那几座新坟像颗颗钉子刺进族长的眼里,族人也把头望向那片墓地。半晌,又是半晌,族长终于说:依你。
那夜,族人走进墓地,在一品红父亲的墓旁挖了个新坟,一品红找来件母亲昔日的衣服,葬在里面。父亲的坟旁,多了一座空坟。一品红跪在爹娘面前,叫了声:爹,娘——眼泪便流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还没等黑曹长领兵出来,一品红便向炮楼走去。晨光照在一品红的背上,一晃一晃的。
从此,沿河村平静了,墓地里没有再添新坟。
一品红白天给日本人洗衣做饭,村人看见一品红走出炮楼,给日本人提水,洗衣,见了村人却不言不语。
夜晚,村人听见炮楼里传出日本人的嬉笑声,一品红的叫声,那笑声和叫声一直持续很晚。村人直到那声音在夜空中消失,才踏实地睡去。
每天,村人都看见一品红从炮楼里走出来,到河边给日本人洗衣、洗菜。日子平淡,无声无息,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忽一日,人们再看见一品红时,陡然发现她憔悴了,痴了。人变得没有以前那么水灵了,一双目光也痴痴呆呆。那一日,洗完衣,淘完米,一品红在河边坐了许久,目光一直望着那片墓地,人们还看见她脸上的一片泪光。
那一夜,炮楼里依旧有笑声和叫声在夜空里流传。后半夜,又一如既往地安静,安静得无声无息。人们在这安静中沉沉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人们猛然听到一声巨响,人们在巨响中睁开眼睛时,就看见了一片火光。那是炮楼里燃出的火光。人们惊骇地聚到村头,看着炮楼在火光中坍塌。那大火一直燃到天亮,炮楼已成了一片废墟。
人们久久凝视着这片废墟,族长先跪了下去,接着族人也跪了下去……族长踉跄地走向那片废墟,他在废墟里寻找着,终于找到一缕头发。那是一品红的长发,族长双手托着这缕长发,一步步向墓地走去。从此,墓地里又多了座新坟,是个空坟。
族人在夜晚的睡梦中会突然醒来,醒来之后,便望见了东山坡那片墓地,那座空坟。望见了那空坟,便想起族人中曾有个窑姐儿“一品红”。
中国爱情
扣子在日本人来小镇前做豆腐,日本人来了之后,他依然做豆腐。扣子在小镇里很有名气,因为小镇上每户人家都吃过扣子做的豆腐。
扣子有个媳妇叫菊。扣子和菊刚结婚还不到一年,菊还没有孩子,没有生养过的菊,仍然和当姑娘时一样,细皮嫩肉的。做姑娘时的菊是镇里有名的美人,后来嫁给了扣子,天天有白嫩的豆腐吃,人就更加水灵白嫩了。人们都说,是扣子的豆腐让菊更水灵了。菊听到了不说什么,只是笑一笑。
日本人没来时,扣子和菊半夜便起床了。两人在影影绰绰的暗夜里忙碌着。天亮的时候,豆腐便做好了。扣子就推上一辆独轮车,车上放着做好的豆腐。豆腐袅袅地冒着热气。菊随在扣子身后,两条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很好看。
扣子推着车往街巷里一路走下去,边走边喊,声音清清亮亮地在小镇上飘荡。想买豆腐的,只要在家里喊一声:扣子。扣子听到了,便把车停下,菊走过去称豆腐。买豆腐的人一边等菊称豆腐,一边和扣子开着玩笑地说:你们白天晚上忙得不累?扣子不说话,只是憨憨地笑。一旁称豆腐的菊听出了玩笑的另一层含意,脸就红了。买豆腐的人就响亮地笑一笑,付了豆腐钱后说一声:明天再来呀。便高兴地走了。
扣子看见红了脸的菊心里美滋滋的,他再推车上路时浑身就多了些力气,吆喝声也愈发地洪亮了。扣子一路把幸福甜美的吆喝声洒满小镇的大街小巷。听到扣子吆喝的人们,便想到了随在扣子身后的菊,心里就感叹一声:这小两口,真美气哩。
日上三竿的时候,小镇就安静了下来。扣子和菊已经卖完了所有的豆腐,两人并排走在一起,说说笑笑地往家走。路过屠户摊前,扣子便立住脚,冲菊说:割半斤肉吃。屠户一边割肉一边说:扣子,你有这么漂亮的媳妇,不好好补补咋行?菊又听出了那话里有话,仍旧红了脸,朝地上“呸”一口道:疯屠户,不得好死。说着话,接过屠户的肉,付了钱,走出挺远了,脸依旧热着。她抬头看见扣子正美滋滋地望自己,浑身上下便都热了。
日本人一来,人们便再也听不到扣子那甜美的吆喝声了。扣子依旧做豆腐,那豆腐却让日本人包了。日本人也爱吃扣子做的豆腐。扣子不想把自己做的豆腐给日本人吃,可他惧怕日本少佐手里那把黑亮亮的枪。那天就是少佐挥着手里的枪,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冲扣子说:豆腐,统统的给皇军送去。扣子梗着脖子不想动,少佐就把那枪抵在了扣子的脑门上,扣子就没有了脾气。
从那以后,扣子总把做好的豆腐,一大早就推进日本兵营。刚开始,菊随着扣子去过两次日本兵营,把门的日本兵,在扣子和菊进出时,总是很深刻地盯着菊看,然后冲菊笑一笑说:花姑娘,大大的好。菊的脸就白了,急急地从哨兵眼皮下走过去。走了很远,她仍觉得那两个日本哨兵的目光在追随着她,一副流连忘返的样子。扣子也看见了日本人的目光,下次再送豆腐时,扣子就冲菊说:我自己去。菊就把扣子送出家门,在家门口立住脚。扣子走了两步,菊又叫住扣子。扣子不知咋了,停下脚,回身望菊,菊走过来,抻了抻扣子不太整齐的衣襟,扣子就笑一笑,心里也热热的。在菊的注视下,一步步向日本兵营走去。
日本兵爱吃扣子的豆腐,日本女人更爱吃扣子的豆腐。那个日本女人叫山口代子,是少佐的妻子,住在兵营后边的一排房子里。每次送豆腐时,扣子总是捎带一碗水豆腐,这碗水豆腐就是留给山口代子的,这是少佐命令他这么做的。
每次扣子给山口代子送豆腐时,山口代子似乎已经等了许久了。她倚门而立,看见走来的扣子,便眯眯地笑,腮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扣子不说什么,把车子立住,端下那碗水豆腐,递到日本女人手中,水豆腐上淋了麻油,黄灿灿的。山口代子接过碗,很香很美地去喝那碗水豆腐。扣子立在一旁等着。不一会儿,山口代子的鼻翼上就沁出了细密的汗。这女人便嘬起嘴,更细致地吃。扣子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心想:这日本女人长得不赖呢。女人吃完了,把碗和勺一起递给他,娇滴滴地冲扣子说一句日本话。扣子听不懂日本话,但扣子明白,那是女人谢他呢。扣子接过碗,碗上就多了份温热,是女人的体温,扣子的心里很乱地跳几下,便推车走了。这时,他就看见迎面走过来的少佐,少佐刚出完军操回来。少佐冲扣子笑一笑,扣子不笑,低着头走过去。
事情的变故是发生在扣子又一次送豆腐回来。他远远地看见两个日本哨兵,慌慌地从自家出来,扣子觉得事情不妙,便加紧步子往家赶。那两个日本兵和他擦肩而过时,怪怪地看了他一眼。他离家挺远就喊菊的名字,屋里没有菊的声音,扣子便预感到了什么,扔下车,几步走进屋去。只看了一眼,他就骇住了,屋子里一片狼藉,菊赤身躺在狼藉中,血水正顺着菊的前胸汩汩地流着。菊手里握着一把剪刀,剪刀上沾着血。
扣子大喊了声菊,就扑了过去。菊只剩下一丝微弱的呼吸。菊艰难地最后睁开眼睛,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冲他说:扣子,俺对不住你。菊说完闭上了眼。扣子傻在那里。扣子傻了好久,后来清醒了,清醒的扣子什么都明白了,他守着菊,不知自己该干些什么。他就那么呆想着,后来扣子突然抱住头,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嚎似的叫:日你日本祖宗啊——
后来扣子不哭了,他烧了锅温水,很仔细地给菊洗净了身子,从里到外扣子洗得很认真,然后又找出菊出嫁时穿的衣服,帮菊穿上。他很小心地把菊放平在炕上,喃喃地冲菊说:你现在干净了哩。
接下来,扣子又开始一如既往地磨豆腐。天亮的时候,豆腐做好了。扣子从家门走出来,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向日本兵营走去。
他看见了山口代子,山口代子立在门口,似乎早就等着他的到来,她笑眯眯地看着他。扣子看见了那笑,似乎也冲山口代子笑了一次。他来到山口代子近前时,没有给山口代子端水豆腐,而是一头就把山口代子扑倒了。山口代子不知发生了什么,惊叫一声。扣子恶狠狠地说:你这日本女人。便把山口代子拖进了里间……
扣子再次从屋里出来时,脸上带着笑,他似自言自语地仍在说:你这日本女人。扣子看见了迎面走来的少佐,他梗着脖子从少佐身旁走过去。少佐很怪异地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