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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一天往后数了很有一段时间,我都没怎么见过我爸,陵城有官员落马,他总要这么忙碌一阵。
这次是个大鱼,分管城建的张副市长,此人也算是年轻有为,省长秘书出身,四十出头被下到陵城出任市委领导,已有三年之久。
零二年春天就有匿名信寄到省纪委,后者刚开始调查,他们书记就被张的老领导请到办公室。年近花甲的省长拍了桌子--这算什么,我身边的人,刚下去做出一点点业绩,就有人开始不安分了?举报材料我看过,都是些捕风捉影莫须有的东西,小张身居要职,得罪人在所难免,你们这样配合,搞得人心惶惶,以后还有没有人敢做事?老百姓再抱怨**效率低下,你们纪委的,都给我站出去承担!
纪委书记从省长办公室退出来,连夜找到省委一把手。
一把手沉吟良久,查,一定要查,但老同志的意见我们也要尊重,有些事进行,但不要放到台面上。
于是,案件转入地下,一查就是一年多。期间省领导班子换届,省长退居二线。
线索千丝万缕,收网却收的非常突然,被监管起来之前,张副市长前一天还在本年城市建设工作会议上发表讲话。
一时间,陵城中层以上干部,人人自危,张副市长被双规的第二个月,沈伯伯被纪委传去谈话,接受调查。
我那段时间,正是考研复习到了第二轮,每天泡在图书馆和自习教室,对这个事一无所知,等我知道,它都已经告一段落了。
没有查出什么大问题,据说张副市长在位三年,沈伯伯逢年过节时送的礼金,统共大概在五万上下,这在被调查的干部中绝算不上头一份,党内处分可能跑不掉,但还不至于丢官。
我妈这么告诉我的时候,也明显是宽慰的语气,是啊,毕竟是这么多年的邻里,谁栽在谁手里,大家都不好过。
她又问:你最近在学校见过思博没有?
没有,我见他干什么。
听说他要出国了?
我心里就好像有一个慢下来的**,猛然间有人抽它一鞭:
您问我我问谁去啊,是吧?
别给我阴阳怪气的。
我怎么啦,我还看书呢。我捧着经济法真题:齐享晚上过来吃饭,您烧什么菜?
院学生会换届选举以后,一群人到佳缘小栈聚餐,我逗那帮学弟学妹:挺好,我马上都退休的人了,吃饭还带上我呢,以后我经常得回来找你们蹭。
庄学姐,你是太上皇啊。他们七嘴八舌,开酒瓶:太上皇满上。
我事先说好,就一瓶,多了不行。
当年被热水瓶烫伤的那位小陈说:庄凝一向不是不爽快的人哪。
廉颇老矣。我拍拍他肩:这以后,你我退出江湖,就看他们年轻人的了。
年轻人们纷纷做昏倒状,小陈笑:他们给你面子叫一声学姐,看把你喘的。
话是这样,确实也没有人硬是来劝我酒。
看他们一杯接着一杯,我有心劝一劝:不是我扫你们的兴......再一想,算了,真把自己当过来人了?不提远的,就大半年前,要有人跟你说,庄凝,不要犯糊涂,你听么?
这些小孩子都看着我。
没事,喝吧,我忘了我刚要讲什么了。我说:人年纪大了记性就是不行。
他们哄笑起来。
等差不多我下去把账给结了,老板娘还是以前的那一个,对我笑:好长时间没来了。
忙啊。
快毕业了?
可不是吗。
我曾在这个地方,享受我大学生活的第一顿午餐,似乎只一个转念,就到了现在,伏在柜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有那么多的改变前赴后继,有些东西却一成不变。
这一天我去图书馆还书,又借了两本新的政治习题集,下楼原本该直接往借阅处走的,可是我站在回廊上,看见天井里盛得满满的秋阳光,乳白雕花的长椅安放于散尾葵旁,我立刻就不能动了,还有什么,比坐在这里翻一本游记或者画册,更可以引诱一个连背两天新民主主义背到精神衰弱的可怜人?
我在文艺借阅室的书架间穿行,饥渴极了,看见什么都想拿。我的亢奋终结于角落里的一本书。
它有着金色,暖洋洋的封皮,封面上这个端庄娴静的姑娘,芳名《阿米莉亚》。
这本菲尔丁的作品,当时我从谢端手里借过来,看了一小半就扔还给她,她很诧异地,不好看?
说不上来,反正我不喜欢。
我那时喜欢乖张的,戏剧化的,生于迷恋死于激情的玩意儿,而不是这种波澜不兴繁琐平淡的小儿女情长,我也不喜欢这个故事里,道德观固若金汤,善良从来无懈可击的女偶像。
她忍,忍,忍个头啊,我当时对谢端说,要我我就一巴掌上去。
但是谢端喜欢,她总是轻声细语地对我讲述布思和阿米莉亚的爱情--他带她离开她母亲,他们抵御诱惑,战胜困难,终得幸福绵长。
现实里有这样的事吗?我把抱在手上的都轻轻放到一边,从书架抽下那本书。
却有人在这本《阿米莉亚》和这排书架后面,开头我们并没有注意彼此,直到我听见手机震动,然后是熟悉的声音:妈?......我还在学校......是的,快了......
一边说,脚步声一边往外去了。
我跟过去,试图在书丛高高低低的间隙中看清楚,却总是晚一步,实在无奈:沈思博!
偌大的一间阅览室,我看不见他在哪,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我想,这就算了吧。
这时有人在身后叫我一声:喂。
我回头,他还是那个样子,清秀温和的,站在风卷起来的白窗帘前面,对我笑一笑。
听说你要出国了?回廊里安排了课桌椅,方便学生看书,我和沈思博面对面坐着,我问。
嗯。他说:来办手续,退证件。
沈伯伯,他没事吧?
心情不大好,不过没事。他回答:你现在怎么样,工作找在哪?
没找。我给他看我手里书的封面:准备考研。
挺好的。
最近回家也没怎么见你。
出去了一阵。
哦,什么时候走?
明年春天吧,也许。
这之后,我们沉默片刻。我想,他如果在等着我提到她,恐怕要失望了,不是我不愿意,实在是,无话可说。
前两天,我还去佳缘小栈来着。沈思博开口道,他可能也不清楚自己要表达什么,所以就说了这么一句。
我最近也去的。过了几秒我笑起来:多快啊。
他也弯一弯唇角,隔了一会儿:要是她......
我等着。他却垂下眼睛对自己笑笑,那是个黯淡的表情,意思是,何必呢。
然后他重新看着我说:那,我先走了?
好好--哎!
沈思博已经走出去两步,又回过头来。
我可能没时间去送你。我起身:就在这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再见。
我把书都收拾到臂弯里,对他点点头,然后沿反方向离开。
又过了两个月,有一天半夜我被苏玛晃醒了。
我火死了:干吗?
她瞪着两只大眼睛,遍布血丝:你还问我?你刚一共喊了五遍综上所述,我不管你述啥,赶紧述完,不然我还睡不睡?
......
这就是我那一阵的状态,冲刺阶段,白天晚上都在不停做题,有时候到了梦里,思维还刹不住车,又疲倦又焦虑,每天洗洗脸就睡,长了一脸的痘,也不爱打扮了,所以当齐享元旦时说接我回去吃饭,我还怪不乐意的。
三十一号中午我给他拨了个电话:喂,你在哪呢?
在房子这。
哪个房子?我旋即想起来:交付了,这么快?
昨天刚拿到钥匙。
怎么样?
地方不大。他说:不过,我现在站阳台上,能看得见陵河。
真的啊?我有点心驰了:可以在那放把躺椅。
包墙全弄成玻璃的。
再放个冰柜。
再在墙上弄个书架。
再弄两盆绿植。
我们俩在两边同时满足地轻叹一声。
正在此时砰得一下,像有什么翻倒在地,我这里听都不小的动静:
怎么啦,怎么啦?
他隔了两秒:楼道里的。
哦,没事吧?
我去看一看。他说:回见。
我化个了淡妆,然后我把橱门打开,发现所有能穿出去的衣服,全都穿给齐享看过,有的还穿了好多遍,我默默蹲在衣橱前纠结了很长时间,曾小白问:庄凝你蹲那儿干嘛?你是不是肚子疼?
你才肚子疼。我说:我郁闷呢。
怎么啦?
没衣服穿。
哈。她笑了:谁让你几个月不逛街。
我哪有空。我怒了:我要看书,上课,要吃饭,睡觉,我还要谈恋爱,妈妈的。
你跟谁发脾气呢?
我说:我跟我自己。
放心,他不会嫌弃你的。而且,她趴在床栏跟前,看着我:你什么时候这么小女人了?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从放下电话,一直折腾到现在。她看看手机:一个半小时,你中午一般不午睡的吗?
来不及了。我叹口气:哪有人两点钟开始睡的。
我啊。她重新仰躺下来,默了一会儿,说:庄凝,你还记得那次么?
嗯?
零一年,我们一个寝室人仰马翻,为你赴约打扮。她轻描淡写地说,抬了抬上身,似乎试图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时间真快,我他妈都要毕业了啊。
我去自习前喝了一大杯浓咖啡,坐教室里坚持做完了一份英语模拟题,齐享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倒下了,胳膊下面垫着一本小字典,睡得正酣。
他把我叫起来,我惺忪地收拾东西,跟着他走出去,这会儿已是黄昏,沿着楼梯往下走,我抬头看看远方,不见光,灰云由疏向密地朝地平线堆过去。
我这边还在望呆,突然脑袋里嗡的一响,眼前就蒙了,如果不是齐享眼明手快地一把扶住我,我这一下摔得会非常惨烈。
他声音很紧:怎么了?
别讲话。我扶着他手臂:我头晕。
齐享打开车门坐进来,递一盒冰淇淋给我:没事了?
就是太累,没事。我接过它,另一只手把遮阳板掰下来,照一照,又转头对他瞪瞪:看我的眼睛。
他看了一眼:何必呢。
我连简历都没做,什么工作都没找,这个再不上点心,真是彻底不想好了。
他没有再劝我,只是问:很有把握?
哼哼,基本上,志在必得。我打开盒盖舀了一勺:对了,中午那声响怎么回事?
隔壁邻居,老两口搬些杂物过来,摔了一跤。
这么吓人?怎么没让子女过来?
不在了。
......怎么的?
生病吧。
哦。
我和齐享有一个共识,对于他人发生的灾厄,能缄默尽量保持缄默,过分的好奇和谈论难免有娱乐化的倾向,不厚道。
我就转了话题:去了一趟是不是庆幸,你妈没听你的意见,坚持要买?
有一点。
你啊,不要老觉得自己一贯正确。
他微笑:我有吗?
还没有?我说:从认识你,你不一直这样么?
你能比我强到哪里去,小姑娘?他转头看着我,说:是谁,第一次见面就让我下不来台?
嘿嘿。我说:我知道了,就跟偶像剧里演的,你肯定觉得我特别不一样,就喜欢上我了,是不是?
我欠啊?当然挺生气的。
哦?那后来呢?
后来。他顿一顿:后来多了,你具体指哪一段?
你看,你要是想听听这个人正经讲甜言蜜语,讲讲他是怎么被你吸引,你哪里与众不同之类的,总是要等的傻眼。
我没有办法:小气。
他笑一笑,没搭理我,我歪在副驾驶座上,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直到被车窗外滴滴答答的声音吵醒。
下雨了,又下雨了。
考试地点在市三中,第一门政治结束,中场休息的时候,旁边永和豆浆里满满当当坐的都是考生。
我当然也在其中,要了一份卤肉饭,坐在角落里戴着耳机。我从不跟别人对答案,考完就当过了,全心全意准备下一门。
我想,有必要结合后来我所了解的,来谈一谈,我当天中午坐在那儿翻英语的时候,齐享在做什么。
齐享接过对方递来的一瓶水,拧开:谢谢。
哪里,真要谢谢你,小齐。他对面的老人说:清早就过来,帮我们这么大的忙。
齐享笑笑:应该的。
上次也多亏......
赵老师,别再客气了,成吗?都是邻居。
好好,不客气。
齐享四面看了看:您不装修,就直接搬过来?
是这么回事。赵老师解释道:我们这个房子,为我弟弟家孩子准备的,他还在念高中,用得上还早,家里东西太多,都没地方下脚,先摆一部分到这里来。
坐,小齐你坐。他接着招呼齐享:我简单收拾,咱们马上就走。
不急,您慢慢来。齐享为了表示真的不急,随手拿过最上头一本旧相册:我能看看吗?
都是些老照片,随便看。赵老师看他翻到第一页,黑白照片上,拿着军舰模型的小小男孩:我儿子。
他声音平静。既然没有要人同情的意味,齐享也就没有表现出同情,点点头,一页页翻过去。
赵老师把杂物装进整理箱,一面和善地问:周末不用陪陪小女朋友?
她今天考试。齐享翻到最后一页,这是一张约12cm*15cm的大照片,陵城市一中00届高三(9)班毕业留念。赵老师被簇拥在前排端坐,在他身后两排,站着十七岁时的我。
通常情况下齐享当然不可能一眼就看见我,除非他在我家,见过一张一模一样的。
他笑了起来,真巧。
庄凝是您的学生?
怎么?你也认识她?
齐享笑:是,我认识她。
那你最近跟她还有联系?赵老师问道:她最近没事吧?心情好些没有?
她以前怎么了?
这个小丫头,去年,什么时候?哦,元宵节,情绪不好,心里有事啊。赵老师说:喝了不少酒,多亏在座的一个男学生是她邻居,把她给送回去了。
齐享在对方说的时候,慢慢收起了笑容,他应该也在回忆,去年元宵节,他在哪里?**。他大概很快想起节后有一个星期,他打电话给她,她说什么都不接,再见面,她变得缠绵而乖巧。
那个男学生,是姓沈么?
你也认识他?他现在怎么样?
沈思博怎么样,我很快就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我的手机在口袋里来回震。我拔下耳机,一面对着真题念念有词,一面伸手把它掏出来。
是个有点眼熟的号码。
喂,哪位?
是庄凝吧?
我一时忘了这是谁的声音,焦虑成这样,也多少让他的声线有变:哪位啊?
他顿了一顿:我,卓和。
这个人和我不往来久矣,在学校碰上,也就点个头,从前的热络像掉在泥里,捡起来已经不再是那么一回事。
你啊,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我这边还在客套,他却没有任何跟我寒暄的意愿:沈思博刚刚被检察院带走了,你知道吗?
事情源于一场交通意外。
陵城某开发公司的老总,快出城时和一辆闯红灯的渣土车相撞,两边都不同程度的受了伤,有群众打热线,晚报记者就去了。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故,两边当事人都还没醒转,记者采访了交警和群众,了解到这两位一个是酒后驾车的有钱人,另一个是连开一整天,疲劳驾驶的老司机,责任都跑不掉。
他琢磨着,回去文章从哪个角度切入?遵守交通规则的重要性,还是拔高一个层次,探讨一下效率和公平?
这时那位老总睁开眼,晕了一会儿,猛的一摸口袋,冷汗就下来了,不顾胳膊上还挂着吊瓶,一蹦老高:我衣服呢,我自己的衣服呢?
护士摸摸他额头:又烧了,再给一针。
记者留了个心眼,从闹哄哄的人堆里挤出去,找到老总二十多岁的小妻子,她正抱着交警交还给她的现场物品,在外面走廊上等。
这位无冕之王是个小年轻,长得挺英俊,脖子上挂个长焦照相机往那一歪,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这个姑娘说上了话。她很快发现他不但跟她一个学校毕业的,甚至他们的家乡都不过只隔一条河,聊起在外头的颠沛,两个人都好生感慨。
但这并不影响小记者在她离开去洗手间时,毫不犹豫地摸遍椅背上西装的每一个衣兜,终于从内袋里,他扯出一个笔记本。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代号,日期,款项。
小记者快速地翻看着,他明白,自己以后终于不用再追那些鸡毛蒜皮的社会见闻。他收好它,直起身体,对迎面回来的年轻女人打了声招呼,然后离开。
在此之前,张副市长一直都咬死自己只收受过礼金,而并非贿赂,这在罪行的认定上非常关键,甚至是行政处分或刑事处罚的分界。
这本笔记,打开了僵持的局面。也牵出在第一次审查中逃脱的,一批涉案的陵城官员。这其中就有沈伯伯。
我不知道沈伯伯是不是对此早有预料,否则不能解释他何以急匆匆地安排好沈思博的出国事宜,甚至等不及到这一年的春节。
但这并没能逃离工作组的视线,沈思博启程当天,沈伯伯早上被叫走,临行前轻声嘱咐妻子,无论如何,先把思博送走。接着他神色如常地对儿子道,你先去机场,爸爸忙完就去送你。
沈思博也许有些疑心,也许并没有,他只是一直沉默,直到在机场登机前一刻,也不见父亲的踪影,却等来了检察院的办案人员,请他和沈伯母,回去协助调查。
他抱歉地对卓和道,你今天,可能要白送一场了。
卓和是他惟一送行的朋友,却被独自留在了机场,等他想到给我打个电话,已经是半小时之后,人在出租车上了。
你爸不是纪委的吗?卓和说:庄凝,你能去打听一下么?
我心里非常乱,只能想到一句:我考试呢,我下午还得考试。
我下午去考英语了,做得相当快,竟然还检查了一遍,超出以前任何一次模拟速度,但等监考员宣布停笔,把试卷倒扣离开考场时,我站了两次才起得身来。
刚散场,到处都是人,我找到个花坛坐下来,喝口水,把手机打开,有条短信来自齐享,我在正门口等你,结束过来。
我这个角度正对校门,老远的我看见他的车就停在那,但是我累的一动也不想动,仿佛这么一小段路,都实在是提不起力气走过去,在手机上打出几个字,又删掉。
流动的人群,我们像两个静止的岛,最后还是齐享过来找到我。
怎么坐在这里?他问。
我说:歇一歇,累。
真的就是累,生理性的,脑子一片空白。
累就回家去,我送你回家。
在车上我的手机又响了,仍然是卓和,我拿出来看一眼,按了静音扔回去。
齐享并没有往我这边看,却问道:为什么不接?
我蜷在副驾驶座上,不想回答。
我真的有点气卓和,在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我能怎么办?我跟沈思博连朋友都不算了,很长时间都没怎么说过话,我现在只想好好过我的日子,当务之急我只想把试考好,和齐享谈谈恋爱,有空去他家吃个饭,陪他爸打个四十分。
为什么要拿这种事来扰乱我?
沈家的事与我何干,我疲倦又冷酷地想,再说,别说我了,我爸也帮不了他。他们只能自己担着,他们为什么不自己担着?
十分钟以后我的手机滴滴两声,一条短信静静躺在屏幕上:
思博刚跟我联系过,他和沈阿姨都回去了,没事了,你好好考试吧,祝顺利。
卓和也许知道我并不想接电话,但他并没有责备我的怠慢和冷漠,他甚至没有指出它们,就好像我一直跟他一起在对事态关切不已,为我们的老朋友担心焦虑。
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厉害了?卓和同学。真是厉害。我连回复你的力量都没有,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表现的不像个伪善者。
齐享今天有些沉默,等我有余心来管一管他的反常,尼桑已经开到团结路和吉祥街交叉口,我家小区在前者尽头。
我抓紧时间,跟他闲聊:我今天考得还可以。
是吗。
你怎么不问我呢?
你这不是主动说了吗。
是不是有心事啊?你。
别把我说的像个小姑娘,行吗。他微笑,缓解事态的那种:也别胡思乱想。
那怎么一路都不说话?
你说了,你很累。
我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哦。
回去洗个澡,好好休息,有什么明天过后再说。
你看,你还是有事。
这时已经进了小区,齐享猛地刹车:是啊我有事。
他一手还放在方向盘上,冲我俯过来:那就先安慰我一下吧,来。
我笑,推他:远点儿,远点儿,好好我不问了。
他也笑,重新发动。路过沈家时我往里看了看,这几天天黑得早,他家的窗口看进去,却比暮色还幽深还安静。
我进屋,发现房间里没有开灯。
妈?妈?我喊了两声,换鞋,一边伸手去摸开关。
别开。我妈这时在角落里开口,吓我一跳。
干吗啊您?
声音小点,过来,跟你说个事。
我就过去了,她坐在沙发上,低声道:你沈伯伯出事了。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耸耸肩,她也就没有多问,继续用气声道:你沈伯母刚才找来了。
......来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找你爸说情啊,不要说你爸没这个权利,就是有,他能这么......吗?
说完这句,她和我都沉默了一会儿,直到我问:
那我们就,这么躲着?
我妈叹口气:不然呢?这么多年的邻居,当面怎么说?
可这也不是......
我话刚讲到一半,我家的大门就被敲响了,砰砰,接着门铃也被一声声按响,尖利如警报,一时非常热闹。
而我和我妈偎在沙发的两头,偎在浓重的阴影里默默无声,像电视里被人追的走投无路的两个苦主。
门外有人说话,细细听,是沈思博耐心的劝:妈,庄伯伯他们都不在家,您先回去,我们再商量,好吗?
我明明看见小凝回来了。你打,你打她的电话看--快点打呀!沈伯母的嗓音高起来,我妈慌张地对我使个眼色,我像美式橄榄球员一样迅猛地扑到我的包上,摸出手机,在它响起之前摁了静音。
四面不见光,我趴在那里,屏幕上是熟悉的号码,它亮了,又暗下去,又亮了,像一个人,一面无声的残喘,却拿眼光看着你。
它终于停止,归于死寂。
沈伯母又耽了一会儿,才在儿子的规劝下走掉。
我妈整个人都往后靠到沙发背上,这时坐直了,对我说:打给小齐,让他接你回学校,你一晚上都这样,明天还考不考试了?
那您呢?
我,我等你爸回来,我是没有办法了。
我拨给齐享:你到哪了?
快到家。他狐疑地问:你声音怎么了?
没事。我咳了一下:来接我好不好?
他什么也没有多说:好,你等我。
我去房间收拾明天要用的书和资料,完了出来塞一部分进包里:妈,我爸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
沈伯伯会怎么样?
谁知道。她顿了一顿:如果沈思博找你,你可什么都别答应。
我晓得。我说:走了。
也就是我开门,才走出去两步的当儿,有人叫一声:小凝!
我真想装作没听见,但身后人并没给我这个机会,她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的书掉的一地都是。
沈思博并不在旁边,我转过身时被她吓到,她憔悴的像被挂起来风干了一趟,眼圈沤得通红。
沈,沈伯......
小凝。她像个传教的狂热分子,凑过来,又急切又有点祟祟的影子:能帮阿姨个忙吗?跟你爸说说,啊?
我妈已经从屋里出来:沈家妈妈,孩子什么都不懂,别为难孩子,我们去屋里说,好吗?
但是沈伯母,她就像好容易逮着猎物的饿兽,她只盯着我:
你沈伯伯那么疼你,对不对?你小时候,骑自行车老也学不会,还是他教你的呢,哦还有你更小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下来,家里没人,还是他抱你去的医院,是不是?你哇哇哇哭得可伤心了,思博拿他的小人书跟你一起看,你就不哭了。是不是?你还记得吧?
我怎么能忘掉呢,脑袋上缠着绷带和沈思博看一本画书,我曾经以为这样的画面,没有东西可以敌得过。
我爸还没回来,我,我还有事......
小凝别走。她又握住我的手腕,成了个坏掉的复读机,哀声道:跟你爸爸说说,啊?
沈伯母,沈伯母。我又不能硬拽,几乎恳求:对不起我还有事,我还有事呢。
妈!沈思博从远处冲过来,介入我和他妈妈之间:您怎么又?--您先放开她。
不,思博,你也帮妈说啊,小凝她以前那么喜欢你,你也喜欢她的,你以前告诉过妈的,是不是?
妈,妈您不要这样。沈思博去掰他母亲的手:庄凝,你先走吧。
......
这个男孩子下巴上,一圈青色。
那是多久以前?--沈思博,我能不能摸一下?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他含笑的声音,我指尖的麻痒。
快走吧。他此刻看着我说:算我求你。
我妈把我拽到沈伯母够不着的地方,轻声道:小齐来了,你快点跟他走。
我看过去,齐享正反手带上车门,向我走来,又镇静又整齐,仿佛所有慌乱和颠倒,都能一瞬间在他那里得到校正。
这个青年走近,搂了一下我的肩膀,对这一圈人笑笑。接着他看见地上的书,他把它们一本本拾起来,拍拍尘土塞回我手里,然后对我妈道:庄伯母,没事的话,我先带她走了?
好的,好的。我妈转头对沈家母子道:进屋坐坐吧。
这一场闹剧来得突然,也十分紧凑,前后不过三四分钟,散场的及时,我们两家都幸免于被围观。
这是惟一值得庆幸的事。
其余的呢?其余的当然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他人之所以为他人,就是你同情也好怎么样也好,总不会为他的痛苦耽搁太久,甚至不会影响你少吃一顿饭。
沈思博现在是我的他人,我首先不能忘了这一点。
而且我觉得有必要向齐享解释:刚才你都听见了?
一部分。
沈伯伯,就是沈思博的爸爸,出了点问题,沈伯母想找我爸看他有没有办法。我说:我们两家关系一直很好。
嗯。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没?他们......
老实说我并不关心他们。齐享接过我的话头:我只希望他们不要影响到你。
你是指我的考试?我向他保证:不会的,怎么会,我知道轻重--你不信?
我信。他看看我:考完试要做什么,想好了没有?
好好睡一觉。我说:对了,我要去逛街,我要买衣服。
两个人做的。
那,打牌?
算了。他笑:还是先吃饭吧。
之后齐享送我回学校,寝室没别人,我冲了个澡就上床睡了。
我的安睡时间大概不超过三个小时,很快就开始做梦,不是那种清楚,线索分明,你能具体说得上来在害怕什么的噩梦,而是黏糊糊的像一团黑胶质,缺乏最基本的逻辑和解释,但是它的恐怖一点也不含糊,我挣扎着醒过来之前,有人在耳边轻轻用气声道,这是你的报应。
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头疼不已,手脚麻痹,整个人如同变成一团海绵,正被不断拉扯,全身皮肤像严重烧伤,爬下床我没有把自己摔死真是个奇迹,刚冲到卫生间就吐了一地。
我趴在洗脸池边缘,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一起一落,一起一落。我心里又恐惧又愤怒,只是后者完全被前者所压倒--别这么惩罚我,我又不是故意的,真的,要我说对不起么?好啊,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是他们先对不起我的对不对?--好吧没什么,我什么都不辩解,我那件事是错了,我不辩解,只要别这么惩罚我。
如果你从没有在半夜打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难受得要死,此时这空间里只有你独自一人,黑暗和寂静沉甸甸地压在你背上,你就不会明白我为什么软弱成这样。
我缓过来一点,去找了一片胃药来吃,然后重新爬到床上,睁着眼睛一直到凌晨。
八点半的考试,齐享大约会提前一个小时来接我。但我六点稍过就起来了,实在睡不着。
迎面而来微微的曙色给了我勇气,我为昨天半夜对怪力乱神的妥协而羞愧不已,我错了?哼,我哪里错了。不就是肠胃炎吗,我放了一整瓶胃药到包里。
虽然现在头很疼,但我对自己几乎整夜没有阖眼并没有太大的担忧,念过中国大学的人都知道,考试前通宵几乎是常态,一上考场就精神了。怎么也得把今天扛过去。
于是齐享看到我的时候,我除了眼底有点发黑,大概并没有太大异常。
他送我到三中门口,离开考还有四十分钟,校门锁着,寒风里黑压压站着大批考生,我对齐享说,你先回去,再休息会吧,不用陪我,这门就快开了。
他说,那你好好考试,别紧张。我下午过来接你。
我说好的。
他离开以后,我靠在墙上休息,有人在我旁边念念有词,一边扒开塑料袋,菜包子浓浓的馅味儿飘过来。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捂着嘴蹲到了地上。
周围人都看过来,那个吃包子的吓了一跳,轻轻拍我:同学,同学,没事吧?
我胃里强烈的烧灼感蔓延到全身,我按一按自己的额头,拿出餐巾纸把手擦干净,再掏出药吞了一片。不管怎么样我也得扛下去,我还不信了。
上午的考试我是写一会儿迷糊一会儿,最后整个趴到了桌上。
同学。监考老师推我:怎么了?不舒服?
哦没有。我咬着牙说:没事。
她就走开来,转了一圈回来我又趴下了,这是个女老师,她一句话也没有多说,而是招手请另一位过来。他们商量了几句,那一位年长的对我说:这位同学,无论这场考试对你有多重要,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你这个情况写到铃响也最多只能有一半,是不是?还是赶紧交卷,去看一看。
你知道吗,在他说这句话之前,我心里还有指望,也许歇歇就好,就能做完这张考卷,结果有人过来说,不行了,就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三中过了马路就有一家大医院,医生把我的胃药拿在手里:你吃得这个?
嗯。
你们这些人吧,怎么瞎给自己诊断呢,普通胃炎会发烧吗?会肌肉酸痛吗?你这是典型的肠胃型感冒,知道吗?瞎吃药,延误了怎么办?
我点头。
没什么大碍,回去以后呢好好休息,注意精神方面一定要放松,另外按时服药,很快就能好。
我总是依赖于陌生人的仁慈。《欲望号街车》里,费雯丽如是说。
等我后来能把这件事看成一个挫折而不是灾难,我总能想到这句台词,想到那个女孩,递给我的一杯热水。
你知道人执著很久的愿望一旦落空,难免会产生一些自弃,我出了考场时,一动都不想动,心想就这么吧,我还不信能就这么挂了,挂了也好。
是这个值班的小女老师,自告奋勇的陪我过马路去医院,排队,以及从休息室倒水给我服药。我甚至一直到她走开,都没来及顾上知道她姓什么。惟因这样的狭路相逢与不可追,她的热情及好意,一直让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更觉珍贵和感激,可当时我是那么沮丧不已,心烦意乱,我很怕别人来同情。
没关系的,明年还可以再考是不是?她看着我把医生开的藿香正气胶囊吞下去,果然这么说。
我点点头,巴不得一个人待着。
陌生人的关切我已经吃不消,我想,那么我爸妈呢,齐享呢,他们肯定要担心,焦虑,失望,我受不了这个。
小老师过一会离开了,我独自在那里坐了几个小时,看电视上滚动播放的新闻,渐渐歪到一边,睡了过去。这里有中央空调,也没有人来打扰,我竟然睡出了几分安稳,醒过来的时候外头正是光线青黄不接的时刻,大玻璃窗外日头下去了,灯火还未明。保洁人员在不远处拖地,沾水的拖把滑过瓷砖,有轻微的吱吱声。
我头还是很疼,但精神稍微好了一点,胃也没有那么难受了。壁上的挂钟指向四点五十。
我敲了敲车窗,齐享在驾驶座上转头看见我,他微微有些吃惊,探身帮我打开车门:没看你出来,从哪边过来的?
就学校啊,你没注意到吧,这么多人。
他肯定是觉得困惑,但没有追寻,聊了几句看我情绪不高,大概也有点明白了:没发挥好?
我隔了一会才答道:累。你能送我回寝室吗?
累也不能现在就去睡,带你去吃饭。
不想。
别这么任性。齐享看看我:不就是一场考试吗,没关系,只要你考了,多少都不会有人怪你。听话,去吃点东西。
我更加难受:你让我自己待一待,就好了,真的,你肯定也有想自己待着的时候,对不对?
他没有作声。
我想,齐享是懂得的,独处并不非分。但我没有想一想,如果此刻是他受了重创,却要求自己待一待,我会怎么样,我肯定会觉得不被需要,伤感情。
回程的路上,我靠在座位上假寐,齐享不时看我一眼,我眼睛没有完全阖上,在微光中也在静静注视他的侧脸。
我是不是爱他?为什么我不能跟他分担?那我爱我的爸妈吗?显然这不用答,可我也不能跟他们分担。不是别的,实在是没有必要。
等我好一点就去做简历,赶紧去求职,这样到成绩下来说不定我已经找到,到时候我可以告诉他们,差几分,但没关系我找到工作了,也满意,考上了我还不定愿意去念呢。
就变成我安慰他们了,谁都不用替我太操心。这么一想,我就觉得释然了一些。
在宿舍楼下,齐享把纸袋递给我,里面是我们路过西点屋时他停车买的蛋糕,然后帮我解开安全带,他收回手臂时我抓住他袖口:
你相信我好不好,我明天就好了。
他微微笑了笑,说:好的,有事打我电话。
这个深夜下起了大雨,我醒来,竟然隐隐听见雷声。
我躺在棉被里,睡意全无,我很愤怒,你罚我罚的还不够么?那么,好啊,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