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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日,河阳市都处在地震中。先是东城区法院领导班子集体被撤职,相关责任问题由区委负责查处。左旂威哭哭啼啼找了强伟多次,说自己真是冤枉,小奎的问题不是他不想查,而是……

“而是什么?”一直瞅着窗外的强伟突地收回目光,严厉地质问了一声。左旂威一惊,心里一急,差点儿就把话说漏嘴,多亏他见多识广,见强伟怒瞪着他,顺着话音就改口道:“小奎真的是患急病死的,这事王军和马虎反复交代过,我们也到列车上取过证,不会有错。是那些人借题发挥,想破坏东城区的安定团结。”

“行了行了,你就少来那一套,到底怎么死的,不用你跟我交代,会有专案组去查。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待在家里,给我写检查。”

“检查我写,一定写,我从思想深处检查,保证写得深刻。可强书记,这撤职,是不是太重了些?”

“你的意思是我不该撤你的职?”强伟刚刚变暖的脸色又阴沉下来,内心里讲,他恨这个左旂威,也恨这一类人。他们霸在官位上,却不干官的事,整天就是动脑子钻营。或者,利用手中权力,到处捞好处。老百姓的怒怨,一大半就是这类人招来的。但,你要把这类人从官位上撵走,却难,很难。而且,这类人数量庞大,你能撵得尽?要是真能撵尽,中国的事儿,那可真就容易多了!

强伟苦苦一笑,笑自己的荒唐,还有痴人说梦。

“不是,强书记,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先给个处分,让我立功赎罪……”左旂威真是脸厚,亏他能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

强伟简直就要被他气炸了,若不是念在他老丈人的分上,真想一脚踹走他。这种厚颜无耻的家伙,留他何用?脸一黑道:“那你就先给我立个功看!”

左旂威这才知道,强伟这边是没戏了,他哭丧着脸,灰溜溜出来了。

骂走了左旂威,强伟抓起电话,就打给东城区委书记:“怎么搞的,我让你们严肃查处,怎么把人都打发到我这儿来了?”区委书记一听强伟发了火,忙说:“我们正在研究方案,方案一出来,马上向你汇报。”

汇报个头!强伟心里骂着,嘴上却嗯了一声。眼下对下面还不能逼得太紧,逼得紧了,他们给你乱处理,留下的后遗症,将来还得自己消除。难啊,既要铁腕治吏,又要顾及左右。谁说如今的官好当,让他来当当试试!

“记住,既要坚持原则,又要掌握好尺度,不能因为一个老奎,就把谁的工作也否定了。”他只能把话讲到这份上了。

“是,是,强书记,我知道怎么做,请你放心。”电话那边传来区委书记唯唯诺诺的声音。

东城区法院刚开过刀,强伟又对市委两个要害部门动了刀子,原因很简单,这两个部门的一把手在他被省委齐副书记紧急召去的那天,竟然煽风点火,在办公室里大讲河阳下一步的变局。晚上又悄悄溜到乔国栋那里,向乔国栋抛媚眼,听说还硬拉乔国栋洗了一回桑拿。

眼下是特殊时期,决不能容许人心分散。特别不能容忍的,就是乔国栋跟周一粲趁势起哄,在干部中间搞小动作。哪怕拿绳子捆,也要把力量捆在一起。

强伟没撤他们的职,而是通知组织部,安排他们去学习。正好省委党校有一期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县处级干部学习班,就让他们先去学习两个月,回来再说。

干完这两件事,强伟将政法委书记成明叫来,问他小奎的事儿怎么查的。成明红着脸道:“专案组刚刚成立,具体工作还没开展。”

“怎么搞的,这都多少天了,工作还没开展,你们还有没有紧迫感?怪不得老百姓要骂娘,我看这样干下去,老百姓翻天都是应该的!”教训了一通,强伟心里舒服些了,转而用温和的语气道:“当然,把前期工作做细点儿,是有好处。小奎这案子,要说复杂,真是复杂,可要说简单,它也简单。不管怎样,都要实事求是地去查,要充分尊重证据,切不可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

“是的,是的,专案组基本调子就是这样定的。”

“那就好。”

这三件事,强伟干得真是漂亮,也很痛快。干完,他跟办公室打了声招呼,带着秘书,去自己的包点单位九墩滩蹲点了。

强伟这一着,一下就让乔国栋跟周一粲懵了。

乔国栋没想到,一趟省城,短短两天,强伟的棋艺像是猛增不少,下出的每一步棋,都令他无法还手。而且这三步棋一下,等于就是给他挖了一个坑,他不跳都由不得。

如果说第一次常委会,他突然发力,给强伟打了个措手不及,然后又借群众监督这张牌,逼强伟缴械,还多少有点儿效果的话,那么一趟省城,这效果就全让风吹了。二次常委会,强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出其不意地将老奎还有小奎的案子一并甩给他,让他全面负责,这一着,就打得他有苦说不出来了。

连续几天,乔国栋都让老奎的案子弄得坐立不安。不管老奎有没有冤,也不管小奎到底是不是法警伤害死的,但老奎揣着**包炸会场,这件事,于法于理都不能容。身为市委常委、市人大主任、河阳市的二号人物,乔国栋在这件事上并不糊涂,也绝不能犯原则性错误。他必须在常委会限定的时间内,将老奎的事儿弄出个所以然。

乔国栋急,可别人不急。乔国栋接连催了公安局几天,要他们尽快上报专案组名单,公安局那边嘴上应着,行动上,却一点儿不配合。无奈之下,他将电话直接打给公安局局长徐守仁,徐守仁的口气倒是很和气,连着说了一堆对不起,然后道:“乔主任,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在外面,省厅有重要会议,点名让我参加,我不能不来。这样吧,我给局里说一声,让他们马上跟你汇报。”乔国栋嘴上嗯着,心里却气得骂娘,什么重要会议,分明是耍滑头,溜差!骂归骂,他还得耐着性子等。又是半天过去了,徐守仁说的“马上”并没落实。乔国栋按捺不住,又将电话打给政委,政委倒是没出差,但他病了,正在医院里输液,说这事儿他们议过,一时半会儿的,还真是没个合适人选,要不,乔主任你亲自点将,点上谁我放谁。

这话说得多慷慨啊,让乔国栋自己点,点上谁放谁。我点他娘个头!忍不住,乔国栋就骂了出来。到这时他才明白,公安局这边,在跟他玩游戏,一场耗子戏猫的游戏。这游戏看似玩得不规范,玩得没有道理,但它确实能玩。

它怎能玩不起来啊?

谁让你是人大主任,而不是市委书记或者市长。谁让你那么急着跳出来,跟强伟真刀真枪地干?你挑了一枪,人家放了三炮,下面的人哪个还敢听你的?

人大是个啥?受了气的乔国栋不得不再次回到这个问题上,这问题是个老问题,是个非常烦心的问题。乔国栋从市委挪到人大的第一天起,就开始想这个问题,想到今天,他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

表面看,人大是权力机构,这一点不是谁定的,是宪法定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上写得清清楚楚,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切权力属于人民,人民行使国家权力的机关是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和地方各级人民代表大会。可事实呢?甭看他乔国栋现在排名在七个常委中居第二,仅仅次于强伟,也甭看在各种各样的会场上除了强伟之外,就只有他能坐中间。假的!乔国栋自始至终认为,这是假的,没一点儿实质意义。实质呢,就是他天天得开会,天天得讲话,讲话还不能随便讲,得顺着强伟定的调子讲。要是稍微讲得出格点儿,第二次,要么开会就不通知他,要么,他就只能学政协主席那样,坐冷板凳。人家书记讲完了,有市长,市长讲完了,有主管副市长,总之,把会议安排得满满的,等一个个讲完了,会议时间也就到了,他坐了半天,竟连润润嗓子的机会都没。

乔国栋曾经尝过这种滋味,冷板凳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啊。

人大到底是个啥?说穿了,就是个闲角。这话虽然不能公开讲,但心里,谁都清楚明白,用不着你讲出来。乔国栋打市委副书记的位子上挪过来,感受最深的一件事,就是前呼后拥没了,早请示晚汇报没了。见了面,虽然还跟你客气地点个头,问声乔主任好,但那问候,阴森森的,听了让人毛骨悚然。这也倒罢了,毕竟,自己年龄到了,能挪到这边,还算是不错,总比那些直接退下去的人要好吧。可有一天,他突然就让人给堵在了门口,那人以前是市里某个二级局的副局长,一直想升,想扶正,结果在常委会上,乔国栋硬是投了反对票,原因就是这人男女作风问题太多,几乎一个月就能爆出一个,弄得他单位年轻一点的女同志都不敢上班了。乔国栋说,这样的人要是能提拔重用,我看我们就不要什么组织原则了,只要谁想当,给他当不就完事了?那时强伟才来一年多,还不敢太过专断,一听乔国栋把话说到这份上,便也顺水推舟说:“那就先放下,至于他的其他问题,下去查查,要是真有,就按老乔说的办。”

这人是放下了,没能扶正,不过强伟这句“就按老乔说的办”,立刻就成了河阳一句民谣。大凡有啥事儿出了岔,当事人就会说:“就按老乔说的办。”传到后来,就连孩子们争一块糖,争不公,大一点的孩子也会站出来,指住小一点的孩子的鼻子:“就按老乔说的办,听见没有!”至于老乔到底说过什么,在怎样的场合说的,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

传归传,毕竟那时他是市委副书记,也没把这事当个事,私下里还认为,这样传对他有好处。谁知,一到人大,情况就不一样了,这人就敢把他堵在大院门口,指住他鼻子问:“你现在还说不说了,啊!”他刚要发火,那人便歇斯底里地叫喊:“不就没给你送钱送女人吗?你个贪官,张口就要三十万,喝血啊,把它给我吐出来!”

这样的事发生了不止一次,到后来,他都轻易不敢走着出院门了。你说没贪,谁信?你贪了又不给人家办事,挨骂活该!

要是换上以前,谁敢?

一想起这事,乔国栋就想哭。他本来还可以在副书记的位子上多干两年,是强伟,嫌他碍手碍脚,嫌他管得宽说得多,硬是将他一脚踢到了这边。这口气,到现在他都咽不下。

又过了三天,公安局这边终于有所行动,将名单报了过来。一看名单,乔国栋差点背过气去,他们居然将老奎的案子交给了刑侦队队长宋铜!

在河阳,宋铜也算是一个人物,一个不敢轻视的人物。

宋铜的父亲正是原河阳地委书记宋老爷子!河阳撤地设市后,他从市委挪过来,到了人大。在市委那边,他是强伟的上任,人大这边,他又是乔国栋的上任。老爷子在河阳根深蒂固,培养了不少干部,包括现在的公安局局长、法院院长,都是在老爷子手上起步的。如今虽说老爷子退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了,但影响,仍是大得很。按民间的话说,如今的河阳,仍是老爷子的地盘儿。加上他大儿子人大研究生毕业后,直接进了中纪委,老坟里这一把高香烧得,立刻又让老爷子扬眉吐气,腰挺得比当地委书记那阵儿还直。

强伟初到河阳,一开始也想来点儿狠的,来点儿新的,想把老爷子的影响在短期内彻底消除掉,进而让河阳真正处在他的掌控中。努力了两年,结果发现,这样做等于是自掘坟墓,你不论砍掉哪个枝,长出来的新枝,还是姓宋。哪怕从省上弄空降干部,到河阳没几天,也给乖乖地进到那张网里了。到第三年,强伟聪明了,不做这种无谓的挣扎了,他毕竟不是愚公,与其花吃奶的力气搬一座压根儿就不会搬掉的山,不如就让那山安安稳稳放着,自己改变一下策略,做山上的一棵新树。让这山肥沃的土壤还有丰厚的养料把自己尽快养大,虽说当不了参天大树,但至少也能引来一大群猴子,在自己这棵树上摘桃子。只要有桃子摘,猴子就得听他的!强伟这一变很成功,立马就化解了他作为新生力量原本潜在的种种危机,忽而一下就成了老河里的一条新鳖,游得自如了。

孤立起来的,倒成了他乔国栋。

而且,因为他取代了老爷子,让老爷子彻底地闲在了幕后,老爷子竟将仇记在了他头上。

乔国栋憋气,冤枉,但没办法,政治就是这样,不讲情面。讲什么呢?乔国栋说不清。有时候他觉得,政治就像孩子们玩的那种跳跳床,说它没规则吧,有,说它有吧,又没有。在跳跳床上,孩子们不是比谁来得早,也不是谁来得早谁就说了算,而是比力气,比谁能跳倒谁!

在河阳,他是跳不倒强伟,更跳不过宋老爷子,但,他不想认输!

也就在这个晚上,乔国栋听到消息,省人大将要组织“构建和谐社会改善执法环境调研工作小组”,小组将于一周后到达河阳,这个消息大大地鼓舞了他:好啊,强伟,我倒要看看,这一次,你在人大面前做何表演!

可是等他第二天醒来,再次面对老奎的案子时,那种兴奋劲儿就一点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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