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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处栽满柿子树的僻静小院中,一名身着绿罗衫的侍女捧着一个紫檀食盒碎步小跑着,踩在墨色与青色鹅卵石砌成的小路上。小路两侧间隔的摆放着一口口齐腰高的大瓮,水面上浮着白色与粉色的莲花,淡淡的幽香氤氲在淡雅的小院中。
侍女疾步走到院子尽头的一间堂屋前,屋门虚掩着,从门缝中传出女子诵经声。七八名女子正诵唱着《圆觉经》,梵音袅袅就连树上的几只彩雀也自惭声愧,静立倾听。
绿衫侍女与堂屋外门的两名身着墨色劲装女子点头示意,却并未急着推门进屋。在门外站了约么一炷香时间,待到屋内的诵经声停息,侍女再次与两名护卫微笑点头,而后推门走进堂屋。
走进堂屋,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香烛味,烟氲袅袅熏得人有些迷醉,仿若真的置身于西方佛国。屋内的光綫有些暗,或许是所有窗户上都罩着织锦幔帐的缘故。每一匹幔帐上都精美的绣着佛经中的故事。有那佛祖手拈金色曼陀罗,茫然众人中有一人笑对世尊的禅宗开派图;有那佛陀圣诞时的步步生莲图;有那佛陀割肉喂鹰的众生平等图;有那孝子代母拜佛,孝感动天犬牙化舍利图等等。
堂屋中央黄稠盖着的紫檀佛龛的最高处,供奉着以纯金熔铸的三尺三寸高的西方三圣立像。佛像的袈裟与法器皆以珍珠玛瑙点缀,栩栩如生法相庄严。再底一下是八尊一尺来高的菩萨像,应是大乘一脉的八大菩萨像。两盏白玉雕刻的莲花长明灯中,摆放着鲜花瓜果与一正燃着盘香,正中间的鎏金紫玉香炉里有刚刚燃尽的三柱上好沉香。
一名身着素雅居士袍服的中年妇人正与几位女尼作揖致礼,六名女尼簇拥着一名上了年纪年迈女尼向屋外走去,与进屋的侍女擦肩而过时,后者恭敬的低头弯腰,几名僧伽轻唱一声佛号,以作还礼。
侍女将食盒放到堂屋另一侧的木桌上。中年妇人来到侍女身边,接过女子刚刚斟好的一盏清茶,轻轻抿了一口。放下茶盏时对着年轻侍女温柔一笑,倒是像极了墙上挂象上手持杨柳枝的菩萨。
侍女待妇人在主位上坐下,从食盒中取出几碟精致的斋菜摆在桌上。
“今日怎么备了这么多斋菜?”妇人的声音虽然低沉却极轻柔,不似责备,倒更像是担心女子拎来这么多斋菜累坏了一样。
“夫人忘了,今日两位少年要来探望夫人。”侍女的语气倒更像是长辈责备健忘的后辈一般,说话间将三副碗筷摆在桌上,对着妇人顽皮的眨眨眼。
“刚刚礼佛时才供了新的花果,转头我便忘了今日是十五。我这记性和身体一样,一日不如一日了。”似乎是要印证自己的话,妇人话音刚落便咳了起来。她连忙用帕子捂住嘴,生怕声音太大惊扰到自己的两个宝贝儿子耳中。侍女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又倒了一杯茶,递给妇人,然后站在妇人身侧轻轻拍着妇人清瘦的后背,为其顺气。
“夫人你每日吃斋念佛,为人又心善,菩萨一定会保佑你长命百岁。”年轻侍女安慰道,随即又话锋一转,“但夫人还是要再瞧瞧大夫,入夏了夫人身子虚浮,应当再换一副方子调理。”
“无妨,我只是先前诵经有些累了,喝点水润润嗓子便好了。再叫大夫来,肯定又会惊动那两个孩子。上次他们来的时候说,昊儿要闭关突破了六境了,不可让他分心。景儿好像也要随他二叔去微服走访家里的生意,现在也不是分心的时候。”
闻言年轻侍女嘟起嘴巴有些不悦的道:“还别说呢。二夫人听说家主要亲自带二公子去熟悉家中生意可是不乐意呢,前前后后闹了好多次,缠着家主要带上她的儿子一起。那小子才不到九岁,屁都不懂的年纪,跟去做什么。”
妇人佯怒的用另一只手拍了一下侍女的手,“休要胡说,昊儿与景儿九岁时不也懂了很多吗?”说话间又重重咳了几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声音也变得沙哑。
“她家那小子笨的是全府都知道的事,怎么能和咱们的两位少爷比。”侍女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屑与骄傲自得,似乎她口中的两位公子天赋异禀比她自己如此还要值得高兴。
“混账丫头,莫要造口业。”中年妇人这次似乎是真的动怒,说话也有些急促,以至于气力不继又干咳起来。咳了半天终于“哇”的一口吐出一口红中带乌褐的血块在自己的手帕上。妇人先前因为喉咙被卡,气力不足而憋胀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但神色中明显少了些喘不过气的挣扎痛苦,只是额头上还是渗出涔涔虚汗。
年轻侍女见状,“啊”的叫了一声,而后赶忙捂住嘴,焦急的看着妇人,“夫人我给你把孙先生请来吧。”声音压的很低,但其中的颤抖和急迫的意味却很明显。
夫人看了自己手帕上的污血一眼,合上帕子道:“再取一块新的给我,这块快丢掉。出门时小心些,若是撞见他们两个可不要被发现了。不然这两个孩子又要多心了。”
侍女从夫人慈爱的眼神中,看到了额外的一丝不容置疑,那是身为豪门中人从骨子里带来的上位者的威严。尽管这些年这种豪门千金与王府嫡妻的锋芒与气度,已被香烛斋经熏陶得只有心如止水和与世无争,但那种言出法随的不容置疑与威严却似乎从未被洗涤。侍女连忙低下头不敢与夫人对视,她正欲接过夫人手中握成一团的手帕,门口响起两个有些稚嫩但却依旧掷地有声的声音。
“母亲以为这样瞒着我们,我们便不多心了?”
“我们都这么大了,母亲竟还拿我们当孩子。”
闻言,妇人赶忙起身,转身的刹那,先前脸上的严肃与憔悴交织的神色,转变成片刻的尴尬与慌乱。不知是害怕自己的两个儿子看到自己这副病洋洋的神态担忧,还是自己先前的话被二人听到有些羞窘。有时父母在早熟的儿女面前比他们的孩子更像孩子。
随即妇人脸上的慌乱又变成慈爱的微笑,只是与平日那种宠辱不惊,与人为善的平淡笑容相比,此刻的脸上又增添了一些由衷的欣喜与温情。那是热切期盼后的得偿所愿,那是一位早已几乎断绝了七情六欲的母亲,在这婆娑世界中唯一的挂念。
一名身着湖蓝色锦服的少年,在纱帐外恭敬行礼,少年身后跟着个身穿玄色长衫的少年,后者的个头稍矮一些,面庞也更显稚嫩。玄服少年将手里把玩的两枚紫玉雕刻的白菜收入袖中,学着身前少年一般,对着正从纱帐中走出的妇人行礼。
妇人一边笑着搀扶着两个少年,一边把两人拉到自己跟前来回仔细打量着二人。
“母亲,半月前才看过的,怎么还和许久未见一般。”年纪稍长一些的蓝色华服少年被母亲盯的有些害羞,忍不住开口。
“母亲,孩儿想你了。”玄色长衫的弟弟却更有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样子,他一头扎进妇人怀中。妇人身上的熏香味道钻入少年鼻孔中,虽然这屋中的佛香味道与妇人身上的一样,但每次少年都贪婪的嗅着母亲怀中的温柔与慈爱。
见到这副温情的场面,一旁的侍女也心有所动,心像是也被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捏了一把。她犹豫片刻还是开口打破了眼前的母慈子孝的场景,“妇人,两位少爷,再不用饭,斋菜就该凉了。”
“母亲,我都饿了,我们快去吃饭吧。”玄色长衫的少年把头从母亲怀里拔出,拉着母亲便往纱帐里钻。
“弟弟几天前就说馋母亲这里的斋菜,我说要小厨房给他做,他不肯,非说没有母亲这里的好吃。都是一个厨房做的,味道是一样的。”蓝衣少年边走边调侃着自己的弟弟。
“分明是母亲这里的才更好吃,可惜不能天天来看望母亲。”玄袍少年不服气的顶嘴道,说到后半句又庆幸掩饰言词中的失落。
“分明是你都十一岁了,还长不大一样,像个孩子撒娇。”蓝衣少年也担心自己弟弟后半句无心的埋怨会让他们的母亲忧心,连忙接茬。
“你懂什么,二叔说了,为商的最高境界,是让和你做生意行买卖的人都不觉得你是个商人,要觉得你和个孩子跟个傻子一样好骗,才能……你个武痴,说了你也不懂。”
“谁说我不懂,武道中也有以无招胜有招,便是一个道理。二叔说的是大智若愚,可你呢,是真傻。我现在不当个武痴,日后怎么辅佐和保护你这个未来家主?”蓝衣少年边说边扶着中年妇人落座,随后坐在自己弟弟的对面。
玄袍少年听到哥哥的话面色一沉,之前与母亲团聚的愉悦神色一扫而空。他语气冰冷,“要做家主,也要先把那个毒妇和她那个蠢笨儿子一并除了。”此刻的他,少年的躯壳中似乎寄居着一个久经沧桑的杀手。
妇人闻言,正欲转头斥责口不择言的次子,谁知另一侧的蓝衣少年却道:“即便不争夺这家主之位,那个妇人的债我也一定会讨回来。”虽然言辞比自己弟弟的更客气些,但其中的杀意让氤氲在房间中的佛香都有些淡薄。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妇人似乎是不知道该责备自己的哪个孩子,只得先轻声念诵佛号,以消除两个儿子童言无忌的口业。只是妇人还欲开口劝说,却被玄衫少年打断。
”母亲,佛家的慈悲为怀也是分人的。像那个妇人对你做的这些事,是要下阿鼻地狱的。我与大哥不仅是为你报仇,也是为家族除害,为人间驱魔。”
妇人无奈重重叹息一声,“那事未必是她做的。都是一家人,没有证据不要轻易怀疑长辈,伤了家里人的和气。”
“当日母亲熬汤的雪蛤,是我从自己私库取出的,而这雪蛤又是那个妇人在我十四岁生日时送来的贺礼,从入库到拿给母亲都是我的人亲自操办,没有经他人之手。我的私库也没有外人进入。母亲喝了雪蛤汤便中了毒,那只能说明这雪蛤在送给我时便已经下了毒。那妇人分明是想毒杀我,日后再除了二弟,这样她的儿子便可以光明正大继承家主之位。却不曾料想,我会将雪蛤转赠给母亲。”蓝衣少年言至此处神色暗淡,头微微垂下,语气中有些内疚与懊悔。“我就不该将这雪蛤送给母亲。害得母亲你修为尽失,久病不愈。”
妇人将有些冰凉的手搭在长子青筋暴起的手背上,“昊儿,这不怪你。当然也不该怪你们婶婶,你们的父亲与二叔兄弟情深,她必定不会做害我们的事。”
“母亲,你怎么和爹一样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为了自己儿子日后可以继承家主之位,什么事做不出来?”
“二弟,慎言!”蓝袍青年用另外一只手拍了一下桌子,呵斥道:“你提爹,是嫌母亲还不够伤心吗?”
妇人将手移开,拍了拍另外一侧低头沉默认错的玄袍少年,又对着还欲继续责备自己弟弟的蓝衣少年摇摇头,“景儿,你爹这不叫傻。你们记住,他与你们二叔,是骨肉相连血脉相通的亲兄弟。你们日后若是……”妇人欲言又止,岔开话题道:“即便真的是你们婶婶做的,这一年来,你们二叔已经将许她三个月才见自己儿子一次,直到你们堂弟成年。我也是母亲,这份惩罚已经够重了。再大的仇恨你们也该放下了。”
“大哥,下个月初一那傻小子是不是要和那毒妇见面?”玄袍少年听完母亲的话,却突然抬头看向对面的蓝衣少年没头没尾问了一句。
蓝衣少年点点头,“那时我可能闭关,也许不能来探望母亲。”
“你专心冲击焚窑境便好,基础打牢固了日后冲击上武境才不会太难。”
“母亲你放心吧,大哥做别的不行,就练武最在行。”两个孩子又开始斗起嘴来,絮絮叨叨的妇人也就真的只像个妇人。
蝉噪禅院静,蜓戏庭莲羞。香烛难使斋堂暖,昊景可破母心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