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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阳春,天气回暖,草木萋萋。
轩里村北头的苏家打谷场边,天顺儿领着地顺儿、妞妞及邻家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地在几个秸草垛边捉迷藏。该到天顺儿时,他飞步跑向旁边的窝棚,准备钻入窝棚里的草堆。刚到门口,阿黑蹿出,摇着尾巴横在他前面。天顺儿绕过它,进门,阿黑却一口叼住他的裤脚,扯他回来,复绕回来,堵在门口,横竖不让他进去。眼看留给他躲藏的时间不多了,天顺儿大急,踢开阿黑,冲进门里。
天顺儿陡然住脚,惊呆了。
靠墙角的一堆干草旁边,蓬头垢面、脸色青黄的苏秦端坐于地,宛如一尊泥塑,手捧竹简,目光却没在简上,而是微微闭合,就如睡觉一般。
显然是过于专注于什么,门口的一幕他丝毫没有察觉。
天顺儿断定二叔睡熟了。就在天顺儿松下一口气,准备寻地儿藏身时,苏秦突然身子一晃,竹简从手中滑落,掉到地上,发出“嗵”的一声。
天顺儿复看过去,惊呆了。只见苏秦眼睛未睁,手却动起来,凭本能摸到一把锥子,霍地刺入大腿。
见锥尖直扎下去,天顺儿急急闭眼。待他再次睁眼时,苏秦的锥子已到地上,竹简又在手中,二目却是依旧闭着。
天顺儿定睛细看,一道血流正在顺着苏秦的大腿流下袍角,凝在脚踝上。细看那只脚踝,上面竟有道道血污,不用说,他从秦国穿回来的黑色衣袍早被血污浸染,只不过看不出而已。
天顺儿顾不上躲藏,掉头撒腿就跑。几个孩子见他出来,欢叫着扑上来抓住他。
天顺儿将他们一把推开,撒丫子跑回家中。
“奶奶,奶奶—”天顺儿老远就喊。
“天顺儿,你叫啥哩?”苏姚氏正在忙活筛米,头也不抬地问道。
“奶奶,仲叔他⋯⋯他⋯⋯”天顺儿倚在大椿树下,大口喘气。
“你仲叔咋哩?”苏姚氏放下筛子,看向天顺儿。
“仲叔他⋯⋯他用锥子扎⋯⋯扎大腿哩!”天顺儿连喘几声,余惊未消。
“顺儿,胡说个啥哩?”苏厉妻拿着针线活从屋子里跑出来,语调风凉,“你仲叔是个人精哩,啥活不做,白吃白喝不说,还要人天天将好吃的送到口边,哪能自己扎自己哩?”
“娘!”天顺儿急了,“我不敢胡说呀!是真的,我亲眼看到仲叔拿锥子—”学苏秦的样子在大腿上猛地一扎,“噌地就是一下,血顺着腿流,脚⋯⋯脚脖子上一道道的净是血印子!”
苏姚氏二话不说,扔下筛子,跌跌撞撞地跑出院子。
苏代妻腆着大肚子走出来,见苏姚氏走得那么急,问苏厉妻道:“大嫂,咋哩?”
“还能咋哩?”苏厉妻朝院门外剜一眼,“娘的宝贝儿子拿锥子自己扎自己呢!”
“自己扎自己?”苏代妻惊道,“这⋯⋯这⋯⋯二哥咋成这样了呢?”
“哼!”苏厉妻不无气恼道,“都是娘宠的,偏心佬!”略顿一下,“妹子你说,好端端的地让他卖了,卖给谁都中,他偏卖给姓刘的里正!你知道不,那块地他只卖三十两金子,似这等便宜事儿,只有傻蛋才干得出,阿大好端端的身子,生生让他气成个瘫子!这且不说,我听说,他用那三十两金子换来高车大马,裘衣锦裳,到处显摆。还有那个阿黑,是他拿一袋钱币买回来的!你说说看,哪条狗能值一袋钱?不瞒你说,自打知道这桩事儿我就窝心,早晚见到阿黑,我⋯⋯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妹子你看好了,有朝一日,我非把那个畜生宰掉不可!”
听到要宰阿黑,天顺儿急了,扑通跪地:“娘,不要宰阿黑,求你了!”
“滚滚滚!”苏厉妻劈头骂道,“你个小东西,知道个屁!好好跟你阿大学犁地去,种不好地,就得跟你仲叔一样,败家破财不说,还得拿锥子扎大腿,看不疼死你!”
天顺儿吃她一骂,再不敢提阿黑的事,爬起来悄悄溜出院门。
苏厉妻的话倒让苏代妻想起那把锥子,不由泣道:“二哥成了这样子,都怪我哩!”
苏厉妻愣了一下:“傻妹子,他这样子,咋能怪你哩?”
“前几日娘说她的锥子钝,不好使了,向我要锥子。是我把锥子借给娘,娘又借给二哥用了。这⋯⋯这不是我害了二哥吗?”苏代妻抹泪道。
苏厉妻怔了下,扑哧笑道:“好了,好了,这都啥时候了,妹子咋能哭呢?你要是一哭,娃子就能听见。娃子见娘伤心,也要伤心哩。娃子就要出世了,这时候伤心,不是美事呀!”
苏代妻止住哭泣,惊道:“嫂子,你说的可是当真?”
“嫂子哪能骗你?来来来,让嫂子听听,娃子在忙啥哩?”苏厉妻将耳朵凑到苏代妻的大肚子上。
“大嫂,他在踢腾呢!”苏代妻破涕为笑。
“嗯,”苏厉妻听有一时,抬起头来笑道,“妹子说得是,他是在踢腾呢。看来这小子是个小顽皮!”略顿一下,似又想起什么,“咦,麻姑为妹子算出来的是哪个日子?”
苏代妻不假思索:“要照麻姑算的,再过三日就要生哩!”
“那就是了,”苏厉妻赞道,“麻姑算得神哩!不瞒你说,天顺儿与你那个妞妞,跟麻姑算的前后差不过三日,地顺儿就更神了,与她算的一丝儿不差,差只差在时辰上!”
“嗯,”苏代妻赞道,“大嫂说得是!这几日当家的要我哪儿也不许去,只在榻上躺着,娘却要我在院里走动走动,我不知道该听谁的了!”
苏厉妻笑道:“老三懂个屁,这事儿得听娘的!”
苏代妻嗯了一声,也笑起来。妯娌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生娃子的事来,一句一句地钻进在自家屋檐下纳鞋底子的小喜儿耳里。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出嫁,过门后一无所出也还好说,却连男人到底是啥样儿也没见过,小喜儿的委屈就不打一处来,两手也渐渐僵在那儿,头埋下去,泪水止不住地淌下眼睑。
天顺儿溜出院门,在门外愣怔了一会儿,便拔腿跑向打谷场,刚到场边,见地顺儿、妞妞几个正候在草棚门口,伸脖子朝门内张望。阿黑在门口晃尾巴,见他跑来,飞快迎上,舔他手指。想到娘说早晚要拿菜刀宰它的事儿,天顺儿鼻子一酸,抚摸阿黑,阿黑将条尾巴越发摇得欢实。
天顺儿正要起身,忽见地顺儿几个龇牙咧嘴地朝门外退去,不一会儿,就见苏姚氏手中拿着那把吓人的锥子,抹泪走出房门。
苏姚氏在门口站立一阵,拿袖子擦去泪水,颤巍巍地走向天顺儿,同时朝地顺儿几个招手。地顺儿等忙跟过来。
“唉,”苏姚氏逐个扫他们一眼,叹口气道,“天顺儿,还有你们几个,打这辰光起,谁也不许再进这个草棚。”
天顺儿几个点头。
“也不许在这场地上玩。村子里地方大哩,你们哪儿不能玩去?”
听到不让在打谷场里玩,几个小孩谁也不说话了。
“听到了吗?”苏姚氏晃动一下手中的锥子。
看到尖尖的带着血丝的锥子,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听到了!”
真还应了麻姑的估算。到第三日上,天刚放亮,苏代妻就捂住肚子哎哟起来。苏代急喊苏姚氏,苏姚氏也早听到叫声,走到门口了。
“代儿,快叫麻姑来,听这声音,是要生哩!”苏姚氏吩咐道。
苏代拔腿就向门外跑,苏厉妻、小喜儿也都闻声赶来。苏姚氏吩咐小喜儿烧水煮饭,让苏厉妻与她守在屋里,做些应急准备。苏厉见众人忙活,自己插不上手,更是听不得弟媳妇的**,索性拿上农具,下田干活去了。
不消一刻,麻姑风风火火地紧跟苏代走进院子,进门就叫:“老姐儿呢?”
听到麻姑的声音,苏姚氏松下一口气,笑呵呵地迎出来:“是他婶儿来了,快快快,屋子里请!”
“呵呵呵,”麻姑笑道,“不瞒老姐儿,天不亮时妹子做了个好梦,生生笑醒了。妹子起身走到院里,正在寻思梦里的美事儿,你家老三就上门来喊了。”她嘴上说笑,脚下未停步子,“噌噌”几下走进里屋,来到苏代妻榻边,摸摸她的肚子,又听一阵,“是哩,小家伙憋不住了,这要见世面呢!”
麻姑声音一响,众人便觉轻松许多,苏代妻的**声也缓下来,冲她微微笑道:“麻姑,你总算来了,我这⋯⋯安心多了。”
“呵呵呵,”麻姑拍拍她的肩膀,“好闺女,只要麻姑在,你就一百二十个安心!不瞒你说,这方圆十里,哪一家的后生小子、黄花闺女不是打麻姑这双手里来到世间的?”
众人齐笑起来。
大家折腾半晌,小家伙却似并不着急,一直闹到卯时,仍旧不肯露头。苏代妻也似倦了,**声高一声低一声,显得有气无力。
“好闺女呀,”麻姑安抚她道,“你莫要哼了,闭上眼睛,把力气攒下来,待会儿生娃子好用。”扭头吩咐苏厉妻,“苏厉家的,把水再热一热。”又转对苏姚氏,“老姐儿,你去烧碗蛋汤,放十颗大枣,枣子要煮烂一点儿。”略顿一时,似是想起什么,“咦,怎么不见小喜儿呢?”
苏厉妻接道:“二妹子在灶房里烧火呢。”
“叫她过来!”麻姑似在下命令。
苏厉妻出门,不一会儿,引小喜儿走进苏代家院子。
听见脚步声,麻姑迎出来,劈头嗔道:“我说小喜儿呀,麻姑啥时候得罪你了,来这么久,也不见你打个照面?”
小喜儿嗫嚅道:“我⋯⋯我⋯⋯这不是来了嘛。”
“来来来,闺女,让麻姑看看。”麻姑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拉过小喜儿,将她上下打量一遍,冲她道,“张嘴,伸舌头来。”
小喜儿不知所措,张嘴伸出舌头。
麻姑看看舌苔,怔道:“这是咋哩,二小子回来这么久了,仍旧没个动静!”换个口吻,又呵呵笑出几声,“闺女呀,这儿没有外人,对麻姑说说,你这肚子,啥时候用得上麻姑?”
此话字字戳在小喜儿的痛处,但眼下好事将近,她不好哭,也无法落泪,只好低下头去,咬牙不语。
麻姑似也明白过来,骂苏秦道:“二小子真不中用,闺女嫁他六七年,纵使一块沙荒地,也该长出棵苗子来!”
“呵呵呵呵,”苏厉妻阴阳怪气地笑道,“麻姑呀,你可不能往小处瞧人。二妹子要么不生,要生就是龙凤胎!”
“敢情好哩!”麻姑也笑起来。
小喜儿脸上挂不住,两眼一湿,埋头出门,一溜儿跑进自家院里,伏在榻上,用被子蒙住头,使足劲哭了个痛快。
就在这个当儿,苏代妻大声**,羊水破出。麻姑、苏姚氏全力以赴,不消半个时辰,便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一直在大椿树下来回踱步的苏代听到啼哭,惊喜交集,三步并作两步走进自家院中,正欲进屋,差一点撞到从内室走出来的苏厉妻。
苏代止住步,心里一急,话也说不好了:“大嫂,生没?”
苏厉妻白他一眼:“娃子都哭了,还能没生?”
苏代木讷地挠挠头,尴尬地笑笑:“是是是,大嫂,代弟想问,是跟小弟一样呢,还是跟他娘一样?”
苏厉妻扑哧一笑:“就说是男娃女娃得了,这还拐弯抹角哩!跟你说吧,大嫂早说是个扛锄把子的,还能有错?”
苏代拱手,长揖至地:“谢大嫂了!”说罢,不无兴奋地朝地上猛力一跺,扭身就朝堂屋奔去,一口气跑到苏虎榻前,跪下,“阿大,喜了,是个男娃儿!”
“呵呵呵,”苏虎咧嘴笑出几声,“早就听到了!那哭声一出,阿大就晓得是个扶犁把子的!”呵呵又笑几声,“代儿,告诉你娘,给你媳妇多打几只蛋,将那只不生蛋的母鸡也杀了,炖给她喝!”
自中风以来,苏虎第一次现出了笑脸。
望着阿大的开心样子,苏代哽咽道:“代儿记下了。阿大,娃儿等着您给取个名字呢!”
“呵呵呵,”苏虎乐得合不拢嘴,“天顺了,地顺了,这娃儿就叫年顺儿吧!”
苏代念叨几声:“年顺儿?年顺儿!”乐得直搓手,“嗯,这名儿中!”
苏代妻虽把娃子生下来,奶水却未赶上。年顺儿噙住奶头,吸吮半日,吃不到奶水,哭闹起来。
小喜儿伏在榻上,年顺儿每哭一声,小喜儿的肩膀就跟着抽动一下。年顺儿越哭声音越高,小喜儿终于忍受不住,擦去泪水,掀开门帘,走出院子,探看几下,拐入灶房。
苏姚氏按麻姑所嘱,正在灶房里为苏代妻煮红枣汤,再用煮好的清汤炖蛋。煮枣不能用急火,苏姚氏就将灶膛里塞上碎柴末子,火倒是小了,烟却多起来,整个灶房烟雾腾腾,呛得她泪水直流,连声咳嗽。
小喜儿不顾浓烟,一步一步挪进灶中,红着眼圈怔怔地望着苏姚氏。
苏姚氏揉揉眼,抬头见是小喜儿,放下一把柴火,吃惊地望着她:“喜儿?”
小喜儿扑通跪地,失声哭道:“娘—”
苏姚氏一下子明白了小喜儿的心事,抚摸小喜儿的头发,长叹一声:“唉!”
小喜儿将头埋在苏姚氏的膝上,呜呜咽咽地抽泣一阵,抬头求道:“娘,我⋯⋯我想生个娃娃,生个娃娃⋯⋯”
“唉,”苏姚氏又叹一声,泪水亦流出来,“闺女呀,你起来。”
小喜儿却不动弹,抬起泪眼望着婆婆。
苏姚氏站起身子,从案板下取过一只篮子,递给小喜儿:“这只篮子你拿去,赶天黑时,秦儿的饭仍由你送。”
小喜儿哽咽道:“他⋯⋯他⋯⋯他不想见我。”
苏姚氏又叹一声:“唉,娘也没有别的法子。”略顿一顿,鼓励她,“他要责怪,你就说,是娘让你送的。喜儿呀,你苦,秦儿也苦。你要知道,他的伤比你深哪!去吧,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秦儿是个知情知义的人,眼下正在难中,你对他好,他会记上的。”
小喜儿含泪点头。
轩里村的苏秦原本就是洛阳城郭、乡野的话题,出奔六年回来,这又析产卖地,高车赴秦又落荒而归,更是成为乡间茶余饭后的谈资。此番又拿锥子扎大腿,经过苏厉妻的张扬,就又如一阵风儿般迅速传遍周围乡邑。
古城河南邑位于洛水西岸,是西周公封邑。这日后晌,在河南邑南街的一个老茶坊里,一群闲人围坐在坊中大厅,边品茶边听座中一人神侃。
那人四十来岁,个头瘦小,两手比画,眉飞色舞:“诸位听了,这年头当真是啥个奇事都有。你们听说不,伊水东有个伊里邑,伊里邑北有个轩里村,村中有户姓苏的,唤作苏虎—”
有人急不可待地插话:“说恁细干啥,不就是轩里苏家的那个二愣子吗?他又咋了?”
“咋了?”瘦男人白他一眼,“你要知道,你来说!”
那人咂咂舌头,不再吱声。
瘦男人压住他的话头,品口茶,扫视众人一眼:“你们谁还知道?”
“知道啥哩?”门外走来一人,劈头问道。
众人回头一看,是附近一个阔少,忙起身揖礼。
精瘦男人起身哈腰,媚笑道:“是啥风把陆少爷吹到这处贫寒地方来了?”
“呵呵呵,”陆少爷笑着摆手,“免礼了,免礼了!坐坐坐!”撩起锦袍,拣了显要位置坐下,望向瘦男人,“方才你说啥来着?”
众人皆坐下来。
瘦男人揖道:“回少爷的话,小人在说,轩里村苏家那个二小子,读书读疯了!”
“哦?”陆少爷大感兴趣,趋身问道,“是咋个疯的?”
“这⋯⋯”瘦男人欲言又止。
陆少爷从袖中掏出一把铜钱,“啪”地摆在几案上,对小二道:“小二,上茶,今儿本少爷请客,人人有份,这是茶钱!”
小二收过铜钱,为他沏上一壶茶。
众人再次揖礼,陆少爷回过礼,目光转向瘦男人:“说下去,那小子咋个疯了?”
瘦男人呷一口茶,不无夸张地打手势道:“嗬,要问咋个疯的,少爷听我细细道来。苏家二小子,名唤苏秦,打小就是个怪人,整日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六年前,他阿大好不容易为他娶房媳妇,这小子呢,刚拜完堂,还没入洞房,人却寻不到了。此人一走就是数年,去年总算回到家里,苏老汉以为他回心转意,满心欢喜,分家析产,谁想他一拿到地契,转手就将自己名下的十五亩田产卖了。听说是卖给里正刘家,得金三十两。各位听听,那地是周天子赏赐苏家祖上的,全是上好田产,那小子却只卖出三十两,只有二愣子才干得出来。这小子用三十两金子置买了驷马高车、裘衣锦裳,风光无限地前往秦国,结果呢,前后不过三个来月,驷马高车不见了,裘衣锦裳不见了,那小子穿着老秦人的黑棉袄,背了个破行李卷儿打道回门,把个苏老汉气得当场中风,这不,成个瘫子了。”说到这儿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唉,人哪!”
陆少爷怔了下:“听这半晌,那小子没疯呀!”
“没疯?”瘦男人瞪眼说道,“有好房子不住,娶来新媳妇不睡,整日里跟一条黑狗住在露着天的草棚里,脸也不洗,衣也不换,一个月来从不出门,要么傻坐,要么自说自话,一眼看上去,头发乱蓬蓬,胡子拉碴,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这且不说,我刚听说,他还拿铁锥子扎大腿,扎得两腿血淋淋的,少爷你说,他这不叫疯叫啥?”
陆少爷急问:“他为啥拿锥子扎大腿?”
瘦男人顺口应道:“听说是他在读竹简,读得困了,就拿锥子扎。”
“嗯,”陆少爷连连点头,“这个故事好。待会儿回到家里,我就讲给老头子听去。老头子一天到晚逼我读书,我想叫他看看,读书读成这个样子,究竟有个啥好?”略顿一下,陡然想起什么,拿眼扫一圈,“听说这几日茶坊里来了个琴手,他要是弹琴,连牛羊都流眼泪,可有此事?”
瘦男人点头。
“人呢?”陆少爷四处张望。
瘦男人朝门口处努努嘴,众人也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那儿。陆少爷抬眼一看,果见那里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
老人的眼皮眨动几下,挣扎着站起身子。
见是一个老乞丐,陆少爷眉头微皱,自语道:“我道是个体体面面的琴师呢,咋是个讨饭的?”便转头望向瘦男人,似是不相信,“那个琴师可是此人?”
瘦男人再次点头。
陆少爷眉头再皱,张口叫道:“嗨,老家伙,本少爷只顾听这一桩奇事,差点将正事忘了。我家老头子听说你弹琴弹得神,叫本少爷请你到府上弹几曲,”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把布币,扬手抛到老人跟前,“这是赏钱,你点好了!”
琴师似是没有听见,睬也不睬,更没看那一地的铜币,只是佝偻起身子,吃力地站起来。
瘦男人起身,过去扶住琴师。
琴师看他一眼,弯腰拿起琴盒,抱在怀里,一步一挪地向外走去。
陆少爷急了,起身追前几步:“老家伙⋯⋯不不不,老先生,你站住!”
琴师仍未睬他,顾自前行。
陆少爷又追几步,大叫:“老先生,本少爷赏你一两金子!不,三两!”
琴师仍旧没有顿住步子。
陆少爷一怔,猛一跺脚,朝琴师的背影“呸”地啐出一口:“我呸!你个老东西,不识抬举!”
尧山墨家大营的主草厅里,几位墨者侍坐,随巢子捋须冥思。
“就各地情势来看,”坐在首位的告子小声禀道,“大国之间暂时消停了,眼下闹腾的是几个小国,卫、宋、中山与巴蜀。卫君暴死,谥名成公,太师当政,废太子,立卫室旁支公子劲为君,太子奔梁。齐魏相王后,宋公偃自行称王,笞天鞭地,**宫室,祸乱朝纲,攻伐泗上弱小,引发楚、齐、魏侧目。听闻宋公称王,中山君不甘寂寞,亦颁诏南面,但其诏令颁布不过五天,就受到赵、燕警告,中山君自废王位。巴王阴结沮侯谋蜀,巴、蜀起争,动刀兵。赵国奉阳君专权,引赵侯不满,燕国公子鱼觊觎储君大位,于武阳招兵买马,结成势力⋯⋯”
“晓得了。”随巢子显然不想听这些,摆手止住他,盯住告子,“听说孙宾出事了,怎么回事?”
告子看向屈将子。
“禀报巨子,”屈将子作礼应道,“有人诬陷孙膑谋反,被魏王处以膑刑,刑伤好了,但孙膑不知何故,发了疯魔!”
“膑刑?”随巢子倒吸一口冷气,盯住屈将子。
众墨者无不吃惊,皆将目光盯住屈将子。屈将子遂将他所探到的庞涓如何邀孙宾下山、鬼谷子如何为孙宾更名为孙膑、孙膑如何被人诬陷、庞涓如何救他、魏王如何判孙膑膑刑等略述一遍。
“何人诬陷的?”宋趼怒道。
“就在下所判,”屈将子应道,“诬陷他者,当是庞涓!”
众人又是一惊。
随巢子闭目,良久,长叹一声。
“巨子,”屈将子不无忧虑道,“孙膑目下仍在庞涓府中,就如羊在虎口,若不及时救出,后果不堪设想!”
“他是刑伤好后发的疯魔?”随巢子抬头,盯住他问。
“是哩。”屈将子应道。
随巢子再次闭目,沉思有顷,喃声,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众墨者:“庞涓邀孙宾下山,鬼谷子为孙宾更名,孙膑受诬陷,庞涓宫廷说情,魏王判膑刑⋯⋯”睁眼,“屈将,你带几个人手,守护孙膑!”
“守护什么,”宋趼急道,“多去几个人,救他出来就是!”
“不可,”屈将子应道,“大梁是魏都,孙膑既在庞涓手里,庞涓必定看护森严,加上孙膑无法行走,即使救出,要带走也难。稍有差池,或将殃及孙膑!”
宋趼咂舌。
随巢子看向告子:“有苏秦的传闻没?”
“有。”告子应道,“苏秦已经回家了。”
“何时回来的?”
“没多久。”
随巢子再次捋须。
“据传闻,苏子说秦不成,失落返乡,周人传他⋯⋯”告子顿住。
“传他什么了?”随巢子盯住他。
“传他就跟孙膑一样,”告子指下心,“这个坏了。”
随巢子打个惊战,闭目。
“唉,”良久,随巢子发出重重一叹,“老朽原以为,鬼谷先生所育四徒中,我观庞涓,唯有杀心,我观张仪,唯有机心,能有大为的当是孙、苏,岂料事与愿违,搅动天下的反倒是庞、张!”
“咦,”宋趼狠跺一脚,“鬼谷先生哪儿都好,唯有收徒这事儿弟子想不明白。既然收下孙膑、苏秦,为什么还要再收庞涓与张仪?难道是让他俩故意添乱吗?”
告子随口之言却如一缕清凉拂面,随巢子打了个激灵,转对屈将子:“屈将,再派个人,守住苏秦!记住,不要打扰他,保证他不出大事即可!”
“谨听巨子!”
太阳落下山去,天色苍黑。
苏秦依旧静静地坐在草棚子里。阿黑蹲在门口,两眼盯住他。
苏秦微微抬头,看向阿黑,轻声叫道:“阿黑?”
阿黑站起来,摆着尾巴走过来。
苏秦伸出手。阿黑迎上,一下接一下地舔着。
苏秦拍拍它的脑袋,指下地:“坐下,陪我说会儿话。”
阿黑呜呜两声应过,蹲坐下来,两眼盯住苏秦。
“阿黑,”苏秦缓缓说道,“先生说:‘就而不用者,策不得也。’阿黑,你可知晓其中缘由?这些日子来我反复研读,再三思索,说秦之策完全合乎先生所授的捭阖之道,你说,秦公为何弃而不用?”
阿黑发出呜呜声。
小喜儿走到草棚外面,正欲进屋,突然听到里面传出苏秦的说话声,吃了一惊,闪于门侧。
“阿黑,”苏秦的语气似乎是在鬼谷里与张仪交心,“先生曾说,治世始于治心,治心始于治乱。方今天下,治乱唯有两途,或天下一统,或诸侯相安。天下诸侯各有欲心,使他们相安甚难,因而我与仪弟志于一统。纵观天下,能成此功者唯有秦、楚二国,仪弟赴楚,我只能赴秦,本欲辅佐秦公成此大业,咸阳一行却让我大惑不解。阿黑,你想明白了吗?什么?你想明白了?你是说君心难测?是的,君心难测。我观秦公所作所为,知其胸藏大志。君王大志,莫过于一统四海,君临天下。我以一统之策说之,理应正中下怀才是,不想却是一败再败,是何道理?”
阿黑“呜呜”连叫两声。
“什么?”苏秦吃惊地盯住阿黑,“你是说,我说错了,秦公没有一统天下之心?”他发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你错了。我观天下久矣,楚、魏、齐三王或无此心,列国之君或无此心,唯独秦公,此心必矣!”
阿黑再次发出呜呜声。
“其实,阿黑呀,秦公为什么不用我,我早想通了。在从小秦村回来的路上,我就想通了。我想通什么了呢?我想通的是,秦公只有一心,就是并吞天下。我是怎么想通的呢?就是阅读此书。”苏秦从地上拿起先生临别赠送的《商君书》,甩得哗哗响,“人们都说,是商君强势,先秦公是受到公孙鞅的巧言蛊惑,才重用他,听信他,六亲不认,一意变法。看了此书,方知是虚。商君不过是枚棋子,先秦公才是真正弈棋的人哪!商君变法,不利于秦国万民,只利于寡君一人。然而,身为寡君,已享秦民之利,秦公可谓是应有尽有,为什么还要变法呢?我这告诉你吧,阿黑,秦公变法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儿孙,为秦室子孙万代尽享天下之利。什么?尽享天下之利?难道秦国之利还不够吗?呵呵呵呵,阿黑呀,你无知了吧?你有所不知,先秦公也好,秦公也罢,他们的胃口都很大呀,他们也都想得多呀,他们想效法周文王、周武王,并吞天下,建不世之业呀!先圣曰:‘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将欲取之,必故与之。’秦公吞并天下之心,是不可让人大白于天下的,苏秦我却⋯⋯唉,不说这些吧,说多了都是泪,是我苏秦犯浑哪⋯⋯”
苏秦的声音顿住了。许是想到论政坛上的尴尬及落荒而逃的艰辛,苏秦哽咽起来。
苏秦的哽咽越来越响。
阿黑发出一连串的呜呜呜声,回应他的哽咽。
站在门外的小喜儿听傻了,走也不是,进也不是,僵在那儿。
“阿黑呀,”不知哭有多久,苏秦止住哽咽,将手中竹简又抖几抖,接着唠叨,“看到了吧,我阅读的就是这册书。是商君写的,叫“商君书”。不知多少个日夜,它让我饭食不下,彻夜难眠。你一定想问,这是什么鬼东西呀?是的,它是一个鬼东西,因为它字字句句都是鬼呀。赴秦之前,我读它,怎么读怎么觉得它可亲,就好像它专门是为我写的。离秦之后,我读它,怎么读怎么觉得它可怕,就好像它是一个厉鬼。阿黑,你见过厉鬼吗?就是专门吸血的那种恶鬼,吃人都不吐骨头啊!你一定想说,不就是上面写着字的一卷竹简吗,我没觉得它可怕呀!阿黑呀,这你就不懂了。商君写的不是字,是他想怎么治理这个世界呀。是的,这个世界太乱了,太糟了,太需要治理了。商君想治理,商君想出了一整套的方案来治理。你会说,这不是很好吗?这是很好,可⋯⋯这只对一个人好,这个人就是秦公!对秦国的人,对天下的人,却将是一场噩梦!你又要问了,是什么噩梦呢?唉⋯⋯”
苏秦的声音又停住了。
时光一点一点度过。小喜儿陡然想起手中的饭菜,进前一步,扬手正要敲门,苏秦的声音又响起来。小喜儿打了个怔,复退回来。
“唉,”苏秦长叹一声,“阿黑呀,你没有去过秦国,你不晓得商君之法的厉害呀。不瞒你说,我在咸阳转悠几日,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与道听途说完全不同。秦人虽说夜不闭户,民无私斗,表面上看一片祥和,但人人惧法,相互监视,相互报官,即使无事,也户户自危,人人自保,若有事起,则父子不认,夫妻不亲,邻里反目,奸邪得道,忠良反受其害。一人犯事,满门连坐,无辜罹难者多不胜数,连婴幼也脱逃不得。犯法当惩,可婴幼何罪?举国之民,食一粟,衣一色,乐一业,读一书,事一主,致使百业不兴,百色失颜,百乐不起,百礼不作。阿黑呀,你如果是个人,活成这样有意义吗?”猛地起身,声音提高八度,“秦国的臣民哪,天下的臣民哪,终此一生,活成这样有意义吗?有意义吗—”如发作癔症一般,他猛地冲到墙边,以头撞墙。
小喜儿吓坏了。小喜儿听不懂苏秦都在说些什么,以为苏秦发疯了,一把推开房门,抬脚闯进屋子,怔怔地盯住苏秦。
阿黑见到女主人,呜地欢叫一声,摇头摆尾地迎上去。
破门声及阿黑的反应惊到了苏秦。
苏秦扭过头来,望着不期而至的女人,震惊了,方才的狂躁也让她冲了个干净。
二人对视。
有顷,苏秦平静下来,回到现实中,望着她缓缓说道:“你⋯⋯怎么来了?”
见苏秦并无异样,小喜儿怔了,也在陡然间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尴尬地结巴道:“喜儿⋯⋯喜儿⋯⋯为夫君送⋯⋯饭⋯⋯”
苏秦目光冰冷地盯住她:“不是讲过了,只让娘送吗?”
小喜儿渐渐平静下来:“娘⋯⋯脱不开身,吩咐⋯⋯喜儿来送。”
苏秦冷冷说道:“拿回去吧,我不饿。”
小喜儿跪下,流泪乞求:“夫君⋯⋯”
苏秦不耐烦地摆手:“好了好了,饭留下来,快走。”
小喜儿却似铁了心,只不动身,泣道:“夫君⋯⋯”
苏秦皱眉:“说吧,还有何事?”
小喜儿叩头,泣不成声:“苏代家的生⋯⋯生⋯⋯生了个娃娃。”
“哦,”苏秦点头,“晓得了。”
小喜儿仍然将头叩在地上,不肯动身。
苏秦怔了下:“我晓得了,你回去吧。”
小喜儿再次叩头,声音越发哽咽:“夫⋯⋯夫君,苏⋯⋯苏代家的⋯⋯生⋯⋯生了个娃⋯⋯娃娃。”
几乎是突然间,苏秦感受到了小喜儿的言外之意,表情震惊。
小喜儿却似没有感觉,依旧喃声重复:“苏代家的⋯⋯生了个⋯⋯娃娃⋯⋯”
苏秦略一思索,点亮油灯,研好墨,拿起笔,从竹简上拆下一片没有写字的,伏在那儿书写。
写毕,苏秦细看一遍,递给小喜儿:“你拿上这个,就可以生娃娃了。”
小喜儿接过竹片,看看上面的字,一个也认不出来,不无困惑地问道:“夫君,这是什么?”
“是休书。”苏秦语气冰冷,“你拿上它,明日赶回娘家,求你阿大为你另寻一户人家,不就生出娃娃了吗?”
“夫君—”小喜儿惨叫一声,昏厥于地。
夜已深,苏家大院一片昏黑。
苏代家的奶水于后晌来了,小年顺儿吃个尽饱,睡得香甜。其他人等,也都陆续沉入梦乡。
苏姚氏没有睡。
苏姚氏静静地守在苏虎榻边,两只耳朵机警地倾听。
“他大,”苏姚氏推一把苏虎,“几更了?”
“三更。”
“看这样子,像是成事儿了。”苏姚氏高兴起来。
“唉,”苏虎长叹一声,“这个二小子,让我死不瞑目啊!”
“他大,秦儿不是没心的人。”苏姚氏小声辩道,“前几日听说他拿锥子扎大腿,我吓得要死,以为他疯了,可进去一看,他在那儿念书呢,看哪儿都是好好的。我问他为啥拿锥子扎腿,他说扎几下就不犯困了。唉,你说这个秦儿,整日待在那个破棚子里,又没个啥事儿,犯困了睡一会儿不就得了,偏拿自己的大腿作践,叫我咋想也是想不通。”
“锥子呢?”
“让我拿回来了。”
“这小子不见棺材不落泪,都成这样了,心还不死,仍在做那富贵梦,你说急人不?”
“要是今晚他跟小喜儿好上了,兴许一了百了,啥都好了。”
“你说得是,”苏虎点头,“小喜儿嫁到咱家,不拘咋说,总得给人家个交代。我估摸着,这小子又不是神,憋这么久,也该通点人性。只要这事儿成了,小喜儿能有个喜,我纵使死了,眼也合得上。”
苏姚氏正待回话,院里传来脚步声。
苏姚氏知是小喜儿回来了,屏住呼吸,用心倾听。
脚步沉重,似乎是一步一挪。
苏姚氏心里一揪,看向苏虎,见他也在竖耳倾听,小声道:“他大,她的步子咋会走这么慢呢?”
“别是伤着了吧?”苏虎若有所思道。
“去去去!”苏姚氏啐他一口,“都二十大几了,又不是个娃子,能受啥伤?”
“你想哪儿去了?”苏虎白她一眼,“我是说她的那只跛脚。”
说话间,小喜儿已经挪回自家院中。
苏姚氏放心不下,溜下榻,打开房门,悄悄走向小喜儿的院子。
院门开着。苏姚氏伏在门口细听。
房中传出悲泣声,继而是一阵撕帛声。
苏姚氏正在思忖她为何撕帛,里面传来“哐当”一声,显然是啥硬东西翻倒于地了。苏姚氏陡然意识到什么,扑过去,用力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