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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漳州府,诏安县,汾水关。

初春,闽南回暖。

清晨时分,诏安县汾水关东面的沿海平原台地之上,坐落着一座庞大而整齐的军营,明媚的春日、火红的旗帜和雪白的营帐交相辉映。

营门外的原野里,一队队身着火红鸳鸯战袄和红缨八瓣铁盔的明军步兵正在操演队列行进,远方是数百骑兵在奔驰,鼓点声、吆喝声、马蹄声混杂在一起。

又是一队出操完毕的明军列队入营,除了少数刀枪弓箭,回营的大部分明军步兵的肩上都扛着成色不一的华美产21B燧发枪甚至是鸟铳。虽然个个看起来都累得够呛,但官兵们的精神面貌却还不错。

从军营规模上看,在这里驻扎的明军至少有万人,而在更东面的诏安湾里,也停泊着一支小规模的明军水师。

无论是陆地上的营盘,还是水师战船,所打都是“招讨大将军朱成功”和“御营御武中军总制”的旗号。

这是一直名义上属于南明隆武朝廷的军队,由前漳泉镇扩编而来,现在陆海总兵力已经达到了一万五千余人,领导者是年仅二十二岁的郑成功。

对郑成功厚爱有加的隆武皇帝,在隆武二年新春之后再次为郑成功加官进爵。

郑成功的身份形象又和半年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年纪比大多数军中官兵都要小,但也隐隐显露出一番上位者的威势。

漳泉镇总兵已经是过去式了,这次换成了“提督禁旅,仪同驸马都尉”、“招讨大将军”、“忠孝伯”、“御营御武中军总制”等一系列的官爵头衔。

这些官爵是否值钱先不说,对于郑成功而言,却是在南明政治版图上一次地位极大飞跃的标志。

隆武皇帝对郑成功的恩宠,应该说是充满了一种复杂的感情。

他感激郑芝龙为隆武朝廷的建立和稳定做出的努力,朝廷开销的九成居然来自郑家的供奉;但也无奈郑芝龙的私心,将整个隆武朝廷的国政都围绕着以郑家私利为中心旋转。

如今福建的边关要害几乎全是郑氏家族的将领垄断把持,郑芝龙的军令手札明显要强过隆武皇帝的旨意。

重用郑成功。隆武皇帝以一位仁厚明君的素养并没有看走眼,但终归还是无法变出一个女儿,只能用他自己的方式来鼓舞这位年青人为大明朝的残垣半壁奋勇效忠。

什么仪同驸马都尉,什么御营御武中军总制。等于是隆武皇帝名义上的亲军和半个女婿的待遇。

……

……

主营帐前的一座木制高台上,郑成功正领着几个文武幕僚在默默观看远方操演的马步诸军,还时不时对着某队回营的出操官兵露出赞许的目光。

今天,郑成功身边的观训众里,还多了两位普通书生装束的青年。和四周一群官样打扮的文武官员显得格格不入。

“施琅,现在关外如何?”

大概一身重甲站久了,郑成功扯着披风一角坐下,朝身侧一位年轻的游击将军问道。

“回大将军的话,汾水关外的广东哨探,这些日子来去更频繁了些。不过往往靠近一两里就回撤了。依大将军军令,我军未做追赶。不过末将也派出几轮密探,如今关西潮州境内的广东兵马约莫万人出头,均打广州镇旗号,应是赵有恒把广州镇全部兵马都派来了。”

施琅双手抱拳。赶紧低头回答了上司的询问。

“嗯,务必严守关隘,探查即可,但不可生事。”见心腹办事靠谱,郑成功微微点头。

“郑兄……大将军,满清南下在即,难道节骨眼上,我大明这半壁残垣之内仍旧同室操戈一场吗?听说朝廷命定远伯(郑联,郑彩之弟)入浙,夺浙南分水关。已与鲁王所部多有交战。”

个子不高的年轻文人在一旁轻声插了一句。透过书生网巾,依稀能看出一头半长不长的头发。

“去岁入秋归国,我与炎武兄同受广东巡抚赵有恒所请。赵大人在广东为官清廉,助农兴商。颇有民望,并非谋权争利之辈。反而那两广总督丁楚奎尸餐素位,昏聩不堪。”另一个更年轻点的读书人也忍不住附和,“大将军蒙今上恩荣,得赐国姓,半年来勤练新军。为得就是北伐复土,却怎想困守闽南。”

这两位普通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正是去年返回大明的顾继坤和王夫之。顾继坤,现在已经改了字,忠清变成了炎武,算是勾勒完他原本的家国情怀。

过去的几个月里,两人已经将家乡故里的一切打理妥当,又举家搬迁到漳州。两人家财大都资助入军,昨天才正式到营拜见郑成功。

今天一早,顾继坤和王夫之就以郑成功的好友兼非正式幕僚参随的身份登台亮相,据说郑成功有意让两人分担曹秀林的担子,一个负责掌管文书,一个负责掌管钱粮。

“而农兄,你与炎武兄归国助我,弟不胜感激,所言亦是弟心中所想,今夜当畅谈一番。然君命不可违,父命不可逆。若广东兵马不犯我,我亦不犯人。”

郑成功的眉头微微皱着,但对两位别离多年的好友还是保持着友善谦和的态度,说出的话也比较温和。

“哼,我看广州镇也不过如此。我等怕甚,若不是大将军有令在先,才由不得他们的哨骑在关外任意游荡,早就打将出去了!”

身为郑成功的心腹,刘国轩年纪才十八岁就官拜守备,此时还是充满了年轻人的火爆脾气。

近半年以来,刘国轩已经听够了关于广东两镇新军的传闻,心里一直不服气。现在两军在闽粤交界的汾水关对峙,刘国轩早就有找对方较量一番的冲动。

“刘守备不可妄动,那广东两镇前番奉赵有恒之令讨伐靖江王叛逆,十日强行五百里,三战三捷,连破梧州、桂林,生擒伪监国靖江王逆党。即便郑老大人麾下精锐营镇,也未必有此强横。广东新军绝不可小觑!”

见刘国轩又在习惯性逞强,曹秀林赶紧走到郑成功身边,一个劲地给包括施琅在内的同僚使眼色。

“如今满清窃据中原,气焰甚嚣尘上。大有荡平江南数省、毁我皇明社稷宗庙于朝夕之心。依下官所见,若朝廷和鲁王摒弃前嫌,江南诸军齐心一体,择强者挂帅领军,同力抗清。海陆并进,必能力阻清兵南下之势,若再能外联强援,克复南京亦有可能。到时再论大义长短也不迟。大将军何不再上书朝廷,力陈要害?”

曹秀林见郑成功依然表情平静,一咬牙,把心里憋了很久的想法一口气掏了出来。

话很实在,但却很不现实,甚至在讲究大义正统名分的整个隆武朝廷体系内还是个很危险的思想,属于政治绝对不正确的典型。说是大逆不道都不为过。

为了个皇统大义名分,隆武朝廷和鲁王朝廷的兵马在过去半年里是打死打活。双方争抢兵员、钱粮、城池,波及了不少普通百姓,天灾**加在一起,福建和浙江的民生已经烂如稀泥,社会生产近乎停滞。

而且现在谁不知道隆武朝廷的真正权柄在谁手上,与其说是隆武皇帝下旨要郑成功带兵扼守闽南防范广东,不如说是郑芝龙为了保住自己的老巢而派遣自己儿子在漳州驻扎。

曹秀林的话顿时让现场气氛有点僵硬起来,就连反对内战的顾继坤和王夫之都有点担忧。

“各位,平心而论。我军和那广州镇比,谁高谁低?”半柱香后,郑成功终于打破了现场的冷清。

“自然是我闽南子弟为高!”刘国轩想都没想就第一个喊了起来,“我军所部兵马。多为郑老大人旧部精锐,哪是广东两镇新募之兵所能比之。除此之外,水师战船更是数倍于广东。”

刘国轩的自吹自擂当然是屁股坐正的表现,但除了施琅点头附和外,曹秀林、顾继坤和王夫之都默默看着脚下不语。

“论精锐老军之数,我军为优。然广东两镇得华美老军兵头亲授要领。战阵熟稔。又得两广士绅之援,银饷充足,且有香港近水楼台之便,南洋商路通达,军械粮草供给尤在我军之上。”

“去岁清兵渡江,江南毁家破业者众,民逃难如潮。又逢东南大涝,闽浙赣三省米价腾贵,临冬之时斗米竟要银二两。饿殍满地,剥树食土屡见不鲜。如今新春农事在即,却又月余未曾下过一滴雨,今年大军筹粮怕是更为不易。”

见刘国轩盲目自信似乎过了头,顾继坤忍不住嘀咕了句。他说出的情况,在场的人都最清楚不过了。

为了硬撑着编练一支不亚于广东两镇的福建新军,负责在外采办物资的曹秀林没有少在广州和大员奔走,通过个人关系,废了许多银钱才弄来相对廉价的粮草和二手华美军械。

郑家确实有银子,但又怎样?相比广东两镇新军传说中的“一稀两干”的一日三餐,郑成功麾下的福建新军咬紧牙关也才只能坚持“两稀一干”的粮食配给。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自打亲自使用过华美产的火器军械后,在郑成功眼里,除了能打能砸的三眼火铳和成本相对低廉的弗朗机炮,明军寻常装备的刀枪火器已经属于完全没法用的范畴。

现在吕宋、兰芳、大员以及广东两镇军,早就开始全面换装华美的34A型后装燧发枪。而福建新军全军装备的九千来支火铳,只有六千支是曹秀林在大员、吕宋甚至是兰芳淘来的二手21B型前装燧发枪。

剩下三千多火营官兵只能装备老式的三眼铳或火绳鸟铳凑数,在炮兵装备上,更是落后广东两镇新军一大截,大多数都是碗口铳、虎尊炮以及弗朗机炮等老式火器。

假如不是华美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通过部分福建海商为郑成功供应了部分粮草和军械走私,估计此时的福建新军连一日两餐都未必能够,就更别提什么华美军械了。

“嗯,炎武兄所说才是要害所在。若来日和满清对阵,粮草军械之需关乎成败。若无稳固来源,恐难持久。再寻地方州县百姓强征粮秣,一旦激起民变,怕是清兵未来自己就先溃了。”

听完顾继坤的嘀咕。觉得对方说到了点子上,郑成功也连连点头。

这年头天灾**加兵乱,难民遍野,最不缺的就是兵员。而且郑家经营多年。富可敌国,有的是银子。唯一的掣肘要害就是粮草和华美军械,但这两样东西,如今全被广东垄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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