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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绵绵,东方滨海之地更添刺骨湿冷之气。
这场雨连着下了三天,残雪早已化为泥泞,将污浊覆盖天地,在这不辨清明的朦胧烟雨中,春草浸润风雨,老树饱尝萧瑟,木陀子挤在狭小的水屋内,听着雨水敲打着屋顶和干栏,混入屋脚横跨的纷乱江面。
孤风剪雨乱春影,惊涛横江骋海迟。
木陀子没心情欣赏春雨入江,他和挤在这间昏暗小屋里的人一样,只想尽早摆脱这场雨,干净清爽地上路,否则再耗下去,不仅干粮不够,恐怕也会误了春祭。
不同于其他人的死气沉沉,屋内仅有的两名孩童此时正在人群中灵巧穿梭,欢声笑语充斥着沉闷的小屋,让人暂时忘却阴郁与焦躁。
“春锣叫,
细女儿闹,
狗儿点头尾巴翘;
神仙到,
天光照,
含着糖儿拜老庙;
小木人,
拍手笑,
阿父弯腰我摘桃;
骑白马呀面戴甲,
千家银呀万把刀;
东西桥,
南北眺,
年年同祈岁岁摇……”
年龄稍大的男孩一边带着身旁的小男孩唱着童谣,一边在狭窄的人群缝隙中灵巧地踩着步伐,转身腾挪,并配合不断变换的手势在空中画出轨迹,舞步轻盈并自成章法。身后的小男孩显然不懂,只会傻傻的跟着跳跃嬉笑。
“哎哟!”其中一个较小的男孩不慎被旁边一人绊倒,那人嗤笑一声,漫不经心说道:“小鬼头别乱跑,小心摔断腿!”
小男孩抬头见那人满脸横纹,咧开笑意的大嘴露出满口歪斜黄牙,细小的眼睛却是冷漠凶光,而最怪异的是整张大脸被塞进一个浑圆的铜皮头盔里,在幽暗中透出绿光,不禁畏缩退后,躲入母亲怀抱。另一名年纪稍大的孩童年约十岁,倒也不退,只盯着男人不知所措。
“小子,你跳的这是巫师的禹步吧?谁教你的?”
“我、我师父教我的,按八卦阵位排布……我不知道它叫什么鱼步……”
“猴儿,来。”木陀子轻声呼唤,男孩这才光着脚踱回,戚戚然坐在木陀子身旁,仍不时回望刚才那名偶识的玩伴,两人隔空做着鬼脸,却又不小心瞥到一旁凶神恶煞的铜头盔男人,正冷眼盯着自己。
木陀子也回看了一眼那人,见对方将身体重新埋进阴影中,便从随身包袱里掏出一个面饼递给男孩,男孩这才转过脸来掰下一小块,木陀子看男孩吃了几口后把剩余的饼放回包袱,捡起几粒掉在腿上的残渣吃了,又拿出水袋等候,专注地看着男孩吞咽。
“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男孩看着窗外的雨水问道。
“快了,再走一邑就回去。”木陀子瞧瞧窗外毫无止尽的雨,盘算着这些日子的收益,眼下正是年关,万家团圆和睦美满的当口却是他出门揽活的时机,毕竟只有这个时候人们才会振作精神修修补补,并新制一批祭祀用具以供来年使用,山夷之地山高路险交通不便,别说懂得制作祭器的巫师或面甲师,就连好一点的木匠也是少数部族才有,大部分偏远村落都要靠他这样的行走匠人定期维护,包括商贩和药师等等亦是如此,可以说夷人的“封山令”只对他们这类人例外。饶是如此,木陀子依然感觉到今年夷人的日子更加艰难,连走了几个村落都只是一些修补桌椅门板的小活计,那些修整庙堂和制作祭器的大活几乎都拿不出钱,即便木陀子一再压低价钱,夷人也兴趣缺缺,大家只想活着,其他的一切都已不再重要,可是,不敬神怎么活?木陀子不明白。
虽然收入不多,好歹够他师徒俩勉强生活,可将来怎么办,木陀子时常惆怅,他有种感觉,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了。
男孩吃完了饼,百无聊赖,从腰间拿出一块浅色木板,用亮银刻刀在上面细细雕刻。那是一张五官精美的人脸面具,并非任何一位神明,但男孩却格外用心刻画打磨,仿佛照镜梳妆,将自己心中的美好投射在面具上,又将面具成为自己另一个完美身份的证明,那一刻,雨水拍打着窗棱,江水波光映进低矮屋檐,将那一刻凝固的时光划成碎片,承载着潮湿腥气停格在少年脸庞,他目光专注睫毛轻颤,空气中的尘光在面具细纹和白皙手臂的绒毛上舞动,婉然一幅被光影凝结成的柔美画卷。
木陀子痴痴地看着这幅画,看着画中人从襁褓中一点点长大,变得像阳光一样明媚,像土地一般坚实,但最终会像他亲手刻画的那张脸、那张黑暗中诞生的杰作,饱含着他未尽的心愿,茁壮成长,有时候他会觉得,这份勇气与恒心本身就已经超越了作品本身,神让他失败、痛苦、疯狂、颓靡,又让他重新做出未来的选择,让他仅存的不甘延续下去,成为一份世间独有的完美,如果他创造了完美,那他必然也是神,而那之前的失败、痛苦、疯狂、颓靡就都是为这一切所需要的。仙儿……木陀子又想起了这个名字,好似遥远圣钟的回响,在心中激荡,提醒他终焉的倒数。他终究还是忘记了很多事,回忆不再可信,痛苦和疑惑也变得犹豫起来,他只有牢牢注视着眼前的男孩,这份完美是他最后的依靠。
男孩停下来端详了一阵面具,转头问他:“师父你看我雕的怎么样?是不是更好些了?”
“啊,是好些了。”木陀子这才收回思绪,想起把水袋递给男孩。
男孩并未理会水袋,心思只在自己的面具上,正如木陀子凝视他的神情。他的确进步飞快,虽说从小耳濡目染,但一开始木陀子并未打算将这门技艺教给他,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干面甲师的,无奈自己少了只手臂,不能再轻易做活了,于是只教他一些木匠手艺,跟着自己走南闯北糊口而已,未曾想这孩子对面具格外热衷,早两年便开始动手独自刻面,木陀子只在一旁偶尔提点,竟也做得有模有样,不假时日,说不定会成为远超自己的面甲师。不如这次回去后就教他面甲技艺吧,木陀子思量着。
这时旁边一位满面风霜面如皮革的精瘦老汉看见男孩手中雕刻的玩意,好奇地凑过来打量师徒二人一番,“老师傅……您是,面甲师?”
木陀子犹豫片刻,男孩却抢先说道:“面甲师?师父,面甲师是什么?”
木陀子仍沉默不语,只轻轻摇头。当今天下畏巫惧武,面甲师也不是能随意出现在乡野荒村的身份,这时候没必要在这里招来麻烦。
可老汉只盯着男孩手里的面具,轻声赞叹:“雕得真好。咱这大山里要有这手艺的面甲师,那些巫师说不定就不会都跑去中洲了……咱这许多人也就都有救了……”老汉说着说着,泪水顺着脸上的沟壑汇聚成回忆的溪流,在心中悄然流淌,“我的乖孙儿……也就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