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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春回大地。
金名池在暖暖的阳光下冰雪消融熠熠生辉,琼林苑垂柳抽芽绿树茵茵,城内城外各条道路上车马辚辚,人行如梭。
金军自去年年底两路入侵,目前半数已经退出宋境,中山、河间两府及沿边诸州军得以保全。消息传来,京中士民群情振奋,市井之中鸣锣敲鼓以为庆贺,朝堂之中歌功颂德大呼吾皇圣明的声音多了,呼吁王师挥戈北上,收复河东失地,解救生民于倒悬的声音再次大了,而金军围城期间倒向主和派的朝臣,此时也及时悬崖勒马,明智的改弦更张。
民间主战的音量高了几分,朝中弹劾主和派的弹章也多了起来,一场正本清源反攻倒算似乎在所难免。朝中赏功罚罪,厘清人事自是正理,政事需要有能力的官员操持,皇帝也需要搭建自己的亲信班底。在这样的背景下,蔡京、童贯、蔡攸等徽宗朝臭名昭著的六贼及余孽被勒令监视居住,李梲、郑望之、李邺、王孝迪等主和派骨干悉数罢黜,李邦彦的首相地位也岌岌可危;空缺出来的位置,迁唐恪为中书侍郎翰林学士,何桌尚书右丞,耿南仲尚书左丞,许翰同知枢密院事,而半年以来坐着火箭升官的吴敏隐隐有接任首相的趋势。
一切都在向好,女真入侵的阴霾几乎快一扫而空。在此期间,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传来,挑动着京中君臣敏感的神经,太上道君皇帝又出幺蛾子了。
却说徽宗仓促禅位,又带着老婆仓促南逃后,一路巡幸至镇江停了下来,而后截用江南资财修建宫室庭院,奢靡之风不改。此外,令朝中君臣最为不满的是,徽宗并不愿意失去大权,毕竟他此时才四十三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因此镇江行营粉墨登场,京师诏令难入江南,隐隐有另立中枢的味道。
在这样的形势下,奉迎徽宗回京限制其权力就成了举朝的共识,也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毕竟当朝诸公与新皇或多或少都有共情:大事不妙时你留下一副烂摊子跑了,害得留下之人一个多月担惊受怕风中凌乱,现在金军撤了倒又想起摘果子了,哪有这般好事?而朝中其他事情,比如什么金军还在围困太原,什么种师中已经驻军真定,什么姚古收复了隆德府、威胜军都要往后靠靠。
既然有了行动共识,自然有人吹响号角,有人担当前锋,有人作为策应,当然还得注意方式方法,以免造成父子反目引发物议。历经小范围的筹谋,大范围的讨论,最终形成行动纲领,这套组合拳下来隐隐也有了行军打仗的韵味。
起居舍人汪藻作为钦宗的心腹率先开炮。他以孔夫子“谨身节用以养父母”的言论,从道义层面提出迎回徽宗以尽孝道,此外,他还建议以宰相为迎奉上皇使,天子率百官东向临遣于庭,退而斋居蔬食,清宫以待,做足对上皇的恭谨与虔诚。这理由正确的无以辩驳,谁也挑不出理,很快便议定以门下侍郎赵野充太上皇行宫迎奉使。
接着,秘书省校书郎陈公辅上书,提出另择重臣迎候徽宗,理由是恐赵野辈不能曲委为陛下感激陈情,建议更择重臣往前路迎,避免万一上皇圣意稍有所疑时,能为陛下恳切备述笃孝之诚。
三月十七,徽宗至南京而不入,李纲自请出迎,条陈奏对围城以来诸多事宜,表达了今上思慕欲以天下养之意,尽释两宫之疑;四月初三,还都居龙德宫,耿南仲建议尽屏其左右,于是内侍陈思恭、萧道、李琮等十人并行贬黜。
在外敌仍在肆虐的情况下,满朝大员殚精竭虑折腾了月余,朝堂君臣耗死了无数脑细胞,此刻终于把徽宗变成了没牙的老虎,关进了笼子。
京师,皇城,延和殿。
同知枢密院事许翰抬脚迈入,便见一大幅舆图置于墙上,年轻的天子背对他负手矗立,似是陷入了沉思。许翰行礼如仪,钦宗皇帝与他寒暄两句,便把他召到近前。
自上书主战得到钦宗看重后,许翰也借着赏功罚罪的东风位列西府,隐隐成为朝中主战的扛鼎之人。他稳步走上前去,只扫视一眼,便发现了天子此次召对的重点——太原。
查看舆图对钦宗来说是个苦差事,他自幼长在宫中,又是继位不久,大宋四百军州,除了四京之地他有所了解,多数军州对他来说只是个名字,而连听都没听说过的军州更是不在少数。要是没有女真南下这档子事,他也不会去特意关注河北、河东的山川地理和城镇分布。而且此时的舆图做得实在抽象,这又进一步加大了他的理解难度。
眼见钦宗盯着特意标注出来的太原部分蹙眉不语,许翰当即引出话题,“陛下可是在忧心太原战事?”
钦宗点头,“太原围城已三月有余,周边城镇皆为贼占据,孙翊、折可求、刘光世等带兵解围或败或亡,如今孤立无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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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之奈何?”
许翰慷慨以对,“太原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不可不救也。”可能是怕钦宗对太原的重要性不理解,他手指舆图开口解释,“太原西、北、东三面环山,中、南部为河谷平原,太行山雄居于左,吕梁山巍峙于右,云中、系舟二山合抱于后。如今北面雁门、石岭诸雄关险塞皆沦丧,太原已成阻挡金人南下的最后一道屏障。”他手指往下继续陈述,“太原若失,金军顿成俯瞰之势。宗翰可直下西京,封锁潼关,断绝关西中原津要,甚至再度分兵与宗望分进合击,届时京师危矣!”
许翰一番看图说话,简明透彻,说得钦宗醍醐灌顶,随后脊背发凉。他并非雄才大略之人,又是亲历了一番兵祸,此时只觉得形势凶险,有些不知所措。他转头看向许翰,发现许翰面色沉稳,似是智珠在握,“卿家可有良策?”
“确有一愚之得。”许翰再度拱手,然后手指舆图与钦宗拆解当下情势,“陛下请看,种师中驻军真定,麾下有西军精锐三万,河北西路有禁军厢军十余万,从中折选半数便得战兵六万,由刘鞈、王渊统制,同归种师中节制;威胜军姚古有精兵两万五千,汇集泽州、晋州、绛州、怀州、卫州守军可得兵马六万;汾州张颢,辖鄜延路黄迪部、永兴军路王迪等诸部人马五万,我三路合兵计二十万。女真西路军有兵六万,娄室与宗翰分驻太原南北,两军相距三、四百里,其军势如长蛇。若要解太原之围,我三路大军可分进合击约期以攻,以姚古、张颢为正兵,姚古出平遥、太谷,张颢出文水,以雷霆万钧之势猛击娄室,前推至太原;以种师中为奇兵,出井陉,过平定军,趋寿阳,直捣虏之腹心。虏屯兵城下,久战已疲。我以锋锐之师,三路夹攻以众凌寡,虏首尾不得相接,死无地矣。”说到此处,他右手猛挥气势惊人,似乎女真六万大军就此灰飞烟灭。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
“陛下聪慧,正是此理!”许翰不着声色地拍了一记马屁。
钦宗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意,他心情畅快,仿佛四肢百骸无不通泰,在殿中轻快地来回踱步,忽然停下,“爱卿之谋划当有后续?”
“然也!”许翰一脸正色,“俟太原围解,可选一二骁将统数万精锐镇守;加固榆次、清源、太谷城防,引兵入内以为后援;调集绥德、晋宁守军入驻岚州合河、宜芳,据汾河以守,与府、麟折家结为一体,如此河东无忧矣。至于河北二路,此处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可诏守臣遴选将佐、招纳缺额、训练正兵,缮治器甲、储蓄刍粮、预备军需,虏南下则据城坚守,待敌倦怠则断其退路,而后三面夹攻,虏必有来无回矣。如此僵持数载,虏锐气不复,方可遣使言和议之事。”
“卿之谋划甚合朕意!”钦宗兴奋地搓手,金军撤走后他听过不少关于解围太原的论调,要不就是针对太原的地位泛泛而谈,要不就是王师一至敌人必一扫而空,他听得失望,今日许翰的奏对鞭辟入里,令他对恢复太原的事重新有了信心。“回去之后尽速上个题本,朕来召集两府合议,后续之事有劳爱卿一力操持。”
“陛下有命,臣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许翰肃容行礼,而后缓缓退出,风采摄人。
两日后,即靖康元年四月初八,新鲜出炉的枢府军令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传往前线三帅手中。
真定府,获鹿城,种师中中军大帐。
反复看完新近送达的军令,种师中脸色阴晴不定,没有说话。他递给下首的黄友,黄友看完也是微微摇头,而后再度递给了好奇的中军统制王从道。王从道摊开纸张,眼睛快速扫过,嘴中已是愤然出声,“约期五月初十会攻太原,这是乱命!哪个鸟厮......”种师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王从道自知失言,收住了话头。
军令在帐中传了一圈,再度回到种师中手中,他缓缓扫视众人,“说说吧,都是怎么想的。”帐中气氛有些微妙,没人说话,但各人脸上的神情已然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种师中再度看向王从道,“你刚才不是有话说吗,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