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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和暖,几点花瓣自枝头飘零, 落在窗边的池子里, 荡出几圈涟漪。┏m.read8.net┛
正值初夏,日光清澈如水, 婆娑树影下池中藻荇交错, 纷纷洒洒的花雨如同下了一场小雪, 在池边的石块上铺了一层粉白。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树荫下, 拿了根树枝在地上随意涂画。
木窗被推开, 传来一个声音:“元秋, 吃饭了!”
“哎!”
那身影倏然站起,拍了拍手中的泥土, 趴在池边舀水洗手, 顺带将浮上来的锦鲤按了下去, 听到师父催促再三, 便随手在衣服身上抹干水渍,脱了鞋进到屋中。
“我说宋兄唷, 你可真有本事,居然在这山下住了这么久,连气也不吭一声!要不是我无意之中发现了, 你是不是还要继续这么偷偷摸摸的躲下去?”
“诶司徒兄, 你这话可说的不对了,什么叫偷偷摸摸的躲下去?我这是正大光明之举, 哪里有什么偷偷摸摸了?再说了, 我也没躲呀, 若真要躲,难道还会被你找到不成?”
“好了好了,闲话少说,上座喝酒!你我在浔州城一别,至今已有十载未见,难得重逢,岂不先饮一大白,痛痛快快的喝上一顿?只是不知你如今的酒量如何?嘿嘿,想起你从前饮酒必醉,偏嗜好这杯中之物,在宫宴上醉的仪态尽失,还险些丢了官……”
“咄!旧事不必重提!你到底是来请我喝酒的,还是寻我乐子的?若要说起这旧事,难不成你就没点丢人的?我还记得当年在——”
洛元秋推门进屋,看见一个灰衣短褐的男人席地而坐,拈杯与师父交谈,便径自在他们身边坐下,安静的捧起碗用饭。
“哎!宋兄宋兄,别别别!我徒弟在这儿呢,可给我留几分面子!”
那男人一口酒喷了出来,道:“司徒秉,你竟然还有徒弟?你你你,你说你这人,自己品行不端,也不怕误人子弟?”
洛元秋懵懵懂懂地看向师父,问:“师父,他在说什么?”
玄清子忙捂住她的耳朵,怒目看向对桌的男人,道:“行行好,我这徒弟什么都记得牢,当心她转头就告诉我师兄去,到时候我看你怎么办!”
男人忙点头,玄清子佯笑着松开手,对洛元秋道:“这位是师父的旧友,你叫他宋叔叔便可。他偶尔路过咱们山下,正巧与师父碰见了,便请他来山上做客喝酒。元秋,你可千万不要告诉你师伯哇!”
洛元秋点点头,道:“若是师伯问起来呢?”
玄清子轻咳几声:“那你也不必说的太细嘛,随便提几句不就行了?”
“喝酒能说吗?”
“当然不行!”
“那……师父和宋叔叔说的话呢?”
“这也不行!”
洛元秋歪了歪头:“那能和师伯说什么?”
男人大笑出声,震得池边喝水的鸟儿惊飞四散。玄清子扶额,无奈道:“别说了,你就当不知道,算师父求你了!”
洛元秋点点头,摊开雪白的手掌,向前伸了伸。
玄清子叹了口气,显然拿这个徒弟毫无办法,为了防止她向师兄告状,只能认栽,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放在她手上,低声道:“去玩,得偷偷的,可不能被你师伯知晓了,明白不?”
洛元秋得了东西,连饭也顾不得吃了,兴致勃勃地奔向屋外。玄清子将她吃到一半的漆木碗放到一旁,另夹了几筷菜在碗中。对桌的男人问:“你给了她什么?”
玄清子道:“一道符罢了。”
男人惊讶道:“你把符给你徒弟玩?”
玄清子见他一脸鄙夷,唾道:“你当她是你啊,学了这么多年符术,还是一窍不通。废物!”
男人呵呵道彼此彼此,两人又唇枪舌剑你来我往骂了几句,期间饮了几杯酒,这才消停了些。男人道:“想不到日子竟过的这般快,转眼之间,你也为人师了。”
玄清子亦是感叹道:“诶,可不是嘛,年轻的时候,哪里又会想到会有今天?当年你雄心万丈,入了掣令,那时我还与师兄同游京中,追寻玉清宝浩的下落……再后来你因剿灭百绝教有功,领了司天台台阁一职,不过数年天师府就倒了,顾天师被赐死……”
他言罢将杯中酒饮尽,喃喃道:“宋天衢,宋兄啊,你说咱们这奔波来奔波去,也是两手空空,一无所得。不过到底还能保住一条小命,想想天师府,可见这世道,向来是好人不长命。”
两人俱是叹气,举杯再饮,宋天衢黝黑的脸上浮出一抹红,眼中一片黯然,说道:“还是别提那些事了,说着叫人烦心。”
玄清子笑道:“喝酒喝酒,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你我重逢不易,如今再见,也是缘分使然呐!”
宋天衢闻言精神大震,亦是笑道:“说得极是,还是喝酒罢!”
两人喝得微醺,酒意上头,宋天衢问:“你那徒儿,是哪儿收的?”
玄清子打了个酒嗝,摆摆手道:“本该是师兄的徒弟,他不收,却要让我收!”
一提起这个,宋天衢顿时清醒了几分,道:“原来是你师兄看上的弟子?好罢,这又是哪个名门大派出来的?”
玄清子含糊道:“问什么问,说了你也不知道!难道你看上我徒弟了,想和我抢?”
宋天衢道:“我和你抢什么……咦,怎么下起雪来了?”
玄清子笑道:“宋兄啊,你看看你,这才喝了多少,你便已经醉了!”
宋天衢道我没醉,玄清子嘲笑他不肯说实话。两人一边骂着,一边醉醺醺地走到门边,见屋外冰天雪地,连台阶上堆满了雪,四处白茫茫一片,唯独远山如淡墨点就,在纸上氲开来一般。
玄清子一愣,宋天衢搭着他的肩膀道:“我说了吧,你看你还不信。不过我记得我山上之时,分明是夏天啊?难道你我这酒一喝便醉到这个地步,竟是睡到了冬天?司徒兄,你这是什么酒?”
“不是酒的缘故,”玄清子伸出两指揉了揉额角,喊道:“是我徒弟弄的……元秋,元秋!”
雪地中显出一个孩童的身影,洛元秋玩的脸颊红染,双眸明亮,连辫子都散了,笑嘻嘻地问:“师父,干什么?”
玄清子一指那花树,道:“怎么搞了个雪天出来,瞧着多冷哇,快换个,不然你那符就要收回了。”
洛元秋只得点头,拿着树枝在雪地中画了一道符。随着最后一笔勾完,风从符中涌出,一道白光闪过,院中雪花唰然消失不见。漫山红枫如火,长天碧色,雾笼山峦。北雁南渡,从天空遥遥飞过,日光如金粉簌簌落下,院中树影摇曳,池中锦鲤摆尾探头,浮出水面吐了个泡泡。
“秋天!”洛元秋一拍手,对玄清子道:“像不像师伯书房中挂着的那副画?”
玄清子笑道:“别说,还真有那么几分相像。你看了几遍记住的?”
洛元秋伸手比划了个三,便跑到树底下玩去了。玄清子洋洋得意瞥了一眼身边好友,宋天衢扶着门感慨道:“当真是名师出高徒……又没说你,看什么看,夸你师兄呢!”
两人又回屋饮酒,宋天衢问:“你这徒弟瞧着不大,多少岁了?”
玄清子道:“刚过完生辰,七岁了。”
“七岁,了不得。”宋天衢啧啧道:“你一向是运气好,连徒弟也能捡着好的。”
玄清子道:“只看了这么一会你便能知晓好坏了?”
宋天衢答道:“你当我的相师之名是白得来的?”他在自己眉心上一按,道:“亲近自然融于大道,这就是天生的符师!待会再看看手纹如何,若是三起六平,那真是……”
玄清子大手一挥,豪迈道:“不必看了,就是三起六平!”
宋天衢拱了拱手道:“恭喜恭喜,如这等天资卓绝的弟子,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呀!不过司徒兄,我记得你好似不擅符术吧,要如何教你这徒弟呢?”
玄清子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在,这才小心翼翼地道:“这孩子天份不错,放我手上也是明珠蒙尘了。平日都是我师兄在教,哪里轮得到我的份?说是我徒弟,但他从未假手于人。我一个咒师,哪里会多少符术?”
宋天衢放下酒杯道:“奇怪,那你师兄何不收了这丫头做徒弟,偏要推给你呢?”
玄清子摇头道:“哎,我怎么知道他的心思?自师父去后,师门中全是他说了算,我不过是师弟,也只有听着的份。自那件事后,他身染奇毒,身体每况愈下,这些年我都在山中陪着他,只怕……算了,说这些做什么呢。”
他自嘲般笑了笑,举杯道:“宋兄啊,人于这世上,真如同一场大梦,梦中聚散离别,生老病死。若真只是一场梦,那该有多好!”
宋天衢自饮自酌,答道:“若这真是一场梦,当初我便不该入京。师门学成之时,就该回乡做个村夫,耕田种地,没什么不好的。”
玄清子笑骂道:“你现在倒是如愿了,不正在山下做了个樵夫么!”
醉意上头,两人都有些陶陶然。玄清子问:“当年……当年你于宫宴上大醉归来,未得几日便挂冠而去,连那台阁之位也不要了。事隔多年,物是人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且问你,这到底是为什么?”
宋天衢半倚着桌几靠着,索性丢了杯子,将酒壶拿起,对嘴倒下,半晌才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玄清子摇摇晃晃站起,道:“凡事有因……有果,难道连个缘由也没有吗?那台阁之位你谋划多时才到得手中,我不信你便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宋天衢将酒壶一摔,怒道:“聒噪!”
“聒噪也得说!”玄清子拽住他的衣襟道:“快说!”
宋天衢翻身压住他,伸手又够了一壶酒来,道:“说什么,没甚么好说的!”
玄清子奋力挣扎,闻言嚷嚷道:“说你为何弃官不做!”
“弃官不做?”宋天衢喃喃道,“功名利禄,人皆往之,司徒兄,我也不例外。虽说修行之人应避世离索,但我一心想建功立业,重振师门,便投了太史局为官,从小小的掣令往上,再到台阁,其中心酸不为外人所知。人人只道顶峰凌云风光大好,却不知这攀峰之路,一步一重天,脚下便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洛元秋踩着满地枫叶从池边跳过,见池中鲤鱼抬头,嘴巴一张一合,便偷偷溜进屋中去取饭来喂。见屋中一片狼藉,酒气熏天,猫腰行至桌边找碗,拿到了刚要走,却听见宋天衢怒喝道:“难道我当真那么蠢!”
她吓了一跳,手中碗差点没捧住,转头看向这位师父的旧友,只见他双目发红,怒容满面,扶着桌几站了起来,竟是身如山岳,高大非常,头险些就顶到了天花板。他踉跄行了几步,道:“那夜上元节宫宴,陛下犒赏群臣,在瑶华宫开设筵席……我还记得那日顾天师也在席中,陛下因他率道门破获百绝教妖人有功,特地敬了他一杯。几位朝中重臣似有不满,不过到底也没人敢说什么!这份功劳,本该是他的,谁又敢说不是?我便知道,这场宫宴,其实便是陛下为了顾天师所设……”
“宴中,陛下便下诏,将云和公主下嫁与靖海候。顾天师脸色便变了,谁不知他家二公子与云和向来亲善,早有婚嫁之意,已与陈家互通有无,陈妃也向陛下提过,本以为能结秦晋之好,但万万不曾料到,陛下竟将公主许给了靖海候?当时我便暗道不好,原来这宫宴是为了这般而来!奖罚之道,既然有奖,那便有罚。这是陛下明赏暗罚,要打压天师府与玄门中人之意!顾天师的名望太高了,陛下如何能放心的下……”
这高大的宋叔叔几步便堵住了门,洛元秋嘴上叼着碗,从他身边轻手轻脚地爬过,想去池边喂鱼。玄清子衣裳凌乱,趴在桌上,抬头呆呆道:“哦,竟是这样么?不过这与你弃官不做有何干系?”
宋天衢一脸高深莫测,微屈手指说道:“罢了!说了那么多,你不在朝中为官,自然也不懂其中曲折!那夜宫宴上大臣们都醉了,连陛下也不例外。我因此事心中忐忑,杯中美酒也只沾了沾唇,约略有几分醉意,抬头望向陛下时,恍惚之中,却看见……”
洛元秋咦了一声,嘴上叼着的碗顺势滚落在地上,她忙伸手抓住,但已经来不及了,那漆木黑碗滚了几圈,碗中饭菜撒了一地。
宋天衢俯身去捡酒杯,不料醉眼朦胧之中,手偏了几分,将洛元秋的漆木碗捡了起来。洛元秋知道师父不愿让自己进屋,怕他趁机收了自己手中的那道符,便从边上飞快溜到桌几下,正要缩着身,玄清子的手却在地上摸索过来,嘴里含含糊糊地喊着要酒。
洛元秋只好从桌几下钻出来,躲在宋天衢身旁的帘幔里。宋天衢拿着那个沾满油光的饭碗,倒了些酒进去,手指浸在酒液中,片刻后以沾满酒的手凭空轻弹了数下。
玄清子醉眼朦胧,问:“你……你看见了什么?”
洛元秋好奇地探出头,看着宋天衢宽厚的背脊,衣裳未遮住的脖颈后,隐约露出刺青图案的一角。宋天衢半跪在地上,先前那些被他弹出去的酒液悬浮在半空,随着他的手势不断旋转。碗中剩余的酒似水流般浮起,在空中缓缓流动,半透明的液体经秋阳一照,显出一种夺目绚丽的金彩。
洛元秋睁大了眼睛,宋天衢手指一张一收,酒液在空中勾勒出一副画卷,他后退了几步,喉头微动,喃喃道:“我看见御座上的金龙染血,陛下坐在大臣们的尸首之上,两手俱是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