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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商毕,陆陆续续离开了越广郁的房间,越广郁却叫住江柳意,问道,我可不可以听你讲讲你的的过去,江柳意的思绪飘飞,随着这无边的风,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如地狱一般的地方,风不疾不徐,漫过这天下庄高台两侧猎猎的锦绣旌旗,千年玄铁所铸造的狭窄囚笼,似深深长在高台左侧的顽石之中,其后是宏伟奢靡的天下庄聚义楼。面朝高台之下如杂草般横生的人群,一眼无法望穿,江柳意想着,忽而一缕微风吹来。

她的眼中,那高台上的男子,红衣加身,腰间青鸾火凤宝剑光芒异放,瞬间映红了她的眼睛他手执绢帛,桩桩件件尽诉这武林四海同贺之事。大魔头江渐离为祸以来,青衣派绝尘师太,武当派裘万山掌门,少林寺无为无常法师与十八铜身金刚,玄机派上官掌门,昆仑派苏玉代掌门,泰和派风机子满门皆毁于魔头之手,如今各门各派,死于魔头之手的无辜之人在九泉之下终可瞑目了。大魔头伏法于红山之巅,当即被毁尸万段,故无法与武林同道共襄这斩魔盛会。我刘影天担任这天下会盟主以来,深受各路英雄拥护爱戴,刘某不才,捕魔头之妻女,与天下各路英豪一道,以证武林纲纪伦常,那人细数着那些看似证据确凿的罪证。

高台上,江柳意仿佛魂穿到了那里,只看见一个血迹斑斑的女人被两个白衣男子拖行着,赤裸着双脚在石阶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带。她不忍再看下去,那个小女孩戴着沉重的镣铐,跌跌撞撞的尾随其后,稍一停顿便会招致身后的男子以冷鞭一顿毒打,几个男子将女人和孩子带到高台之上,让她们以极其屈辱的姿态跪在中央,女孩无助的心声,正是她现在的想法。

那个叫刘影天的人,江柳意今生最痛恨的人,缓缓地走到女人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女人抬眸,眼中的血丝映红了他的眼:“师兄,青鸾是第一次求你,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都是我的错,孩子是无辜的。”他就是要逼死她们母女,不给她们活路。

江柳意有些崩溃,她脑海里的刘影天像一个恶魔似的跟着她,刘影天蹲下来,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唇边挂着他一贯的微笑:“师妹,当年你毅然决然的离开我,又是否想过会有今天,师父赐给你的青鸾宝剑我收回了,如今你又有什么脸面来求我放过你与江渐离一起生的孽种。”江柳意说着,她的脸色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她仿佛听到她的母亲在呐喊“刘影天,”女人突兀的大笑起来,干涸开裂的双唇渗出细细密密的血珠,“听你这番话,我才知道,当年我与渐离一起离开是多么正确的选择,真是可惜了你这张君子如玉的好皮囊,谁又知道你这张好皮囊下藏着的,是如此肮脏不堪的心,我真是不该求你。”刘影天的确可恶,江柳意捏紧拳头,越广郁安慰她,我也没想到你会经历这些,江柳道,刘影天不是你那头的吗。

江柳意想起刘影天冷冷一笑,至今不寒而栗刘影天,附在她母亲的耳边低语:“肮脏不堪又怎么样,如今的武林以我为尊,就算我告诉你,各大门派里有一半人都是我杀的,那又怎么样,这台下几千人会相信你一个妖女所言吗?”

她母亲残破的手拉紧身边女孩稚嫩的手腕,鲜血淋漓的指甲陷进自己的皮肉里,一字一句,如寒冬的冰凌,尖锐决绝:“柳意,记住这个恶人的脸,来世就算粉身碎骨,都要报此血海深仇。”

江柳意咬紧牙关,点点头,当时她是真的下定决心赴死,那身上被鞭子抽打过的累累伤痕,还在源源不断的传来痛苦,她单薄的衣衫与鲜血黏连在一起,丝丝入骨的寒风剜着她的伤口,她跪在冷冰冰的地面上瑟瑟发抖,她毕竟才八岁,还太小。

江柳意看着刘影天站起来,眼中的鄙夷触目可见,“师妹,不必这么着急的交代后事,我不会杀她的,看到了吗,”刘影天指着左侧那座寒风中狭窄却无比坚固的囚笼,“我会把她像狗一样关在那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经受风吹雨打,日晒雨淋,永远毫无尊严,万般痛苦的活下去,我要让她为你们犯下的错误赎罪,如果侥幸有一天她病死了,那么你们都应该替她高兴才是。”

江柳意的母亲大喊刘影天,“狗贼,”她母亲目呲欲裂,眼神像数万支箭雨要将刘影天顷刻间万箭穿心。

她几乎被震聋了耳朵,她多么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可“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台下几千人,喊声如恶虎咆哮般震天彻地。

母亲闭上眼,泪水流进心里,灼得她痛不欲生:“孩子,娘亲对不住你。”

母亲被绑在高台的正法柱上,那里曾沾过许多人的血,一男子解开了女孩身上的镣铐,一脚把她踹进了囚笼,女孩不肯罢休,用身体疯狂的撞击着囚笼门,手上身上全是淤肿和伤痕,可囚笼门还是那样的坚不可摧,她拼死也出不去,她救不了她的母亲,她只能哭,撕心裂肺的哭,就连这哭声,也被淹没在台下几千人的呐喊声中。

母亲的样子很平静,江柳意至今印象深刻,就像春日里,踏着晨光,她们一家人在田间地头,孩子的父亲耕种,她织布,而他们的孩子伏在房前的嫩草地上念书,那种平和,那种温暖,就算在记忆中也很少能感觉到了。

刘影天再次走到女人身前:“此妖女执以鞭刑,就算被打得肚烂肠流,也不足以告慰各大门派在天的英灵。”

那无情的鞭子,一鞭一鞭的抽打在女人的身上,像是要嗜干她身上所有的血液,她的笑容带着血色,看着关在囚笼里,不远不近的女儿,眼中含着不舍也含着深深的担忧。

她的母亲在心里告诉她,她能感受的到,孩子,不怕,她在用眼神告诉女儿,女孩似乎懂了,不再扒拉囚笼的门,女孩选择爬到囚笼的中央,盘膝坐着,静静地数着那鞭子抽到她母亲身上的次数,一次、两次、三次……一百五十次、一百五十一次、一百五十三次,女孩的心快要被那鞭子打烂了。

江柳意的母亲几次晕厥过去,又几次被泼醒,惨白的脸色连呼吸都显的十分吃力,在女孩数到两百五十一次的时候,眼前仿佛开出了大片的异彩,她和母亲端坐在廊上,弦上的琴音袅袅流淌,穿过花簇拂过柳梢,停在屋前那片大好的春光中,转眼间,一切又变了,母亲的脸色变了,琴弦上流淌的温柔变了,最后连琴弦也断了,她瞪大了眼睛。女人的手指在空气中缓缓的垂下,她阖上双眼就再也没有睁开。

当江柳意再也承受不了这种切肤之痛,就在数到,“两百五十一,两百五十一,”女孩在囚笼中重复的喃喃自语,没有人注意她,所有人都看着正法柱上的那具,还未完全冰冷的尸体,笑着,咒着。

在魏巍的艳阳普照下,武林同庆的斩魔盛会终于结束了,女孩趴在囚笼上看着,数着那高台下一个个离开天下庄的背影,她要将他们刻在心里,想忘也忘不掉。从那天起,女孩成了一个会说话的哑巴,正如刘影天所愿,她活的比路边的蝼蚁还低贱,而蝼蚁尚且有感情。

天黑的很快,像是在给她抱不平,忽有暴雨倾泻直下,浩浩荡荡的江河峡谷,重重叠叠的山峦叠嶂,都在黑暗中失去了原来的轮廓,江柳意的双手抱紧膝盖,将头搁在自己的腿上,暴雨打在她的身上,冲刷着她那些还来不及结痂的伤口,渐渐地,她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饥饿和寒冷。

江柳意进入梦乡,哪里有温暖可巡,“爹爹,娘亲,你们在哪。”一切仿佛在梦中。

江柳意思付着,眼角有泪淌出,她对越广郁道,我有多么渴望一家团聚你知道吗?“意儿身体羸弱,长久下去,恐怕不是办法。”躺在床上江柳意在睡梦中呓语,青鸾用手背试了试江柳意额头的温度,转头对江渐离忧心的说道。

江柳意的父亲道“师父当年教了我一套强身健体的心法,正好给意儿用上。”江渐离说道。

她母亲则很忧虑,“意儿年纪这么小,可以领会心法中的奥秘吗?”青鸾道。

“那就要看她自己了,我们不可能照顾她一辈子。”

静为动,动为静,气蕴丹田,涌灌五内,如雄鹰扑食,龙游浅滩,蛇盘险枝,以屈为伸,以伸为张,一张一驰,一动一静……

“小姑娘,小姑娘。”两个女仆拎着饭盒停在囚笼前,江柳意倚在笼沿上,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全身上下被刚停的暴雨淋了个通透,湿气偷偷钻入了她的肌肤,她把苍白的脸埋在腿上,听见有人叫她,她才慢慢的睁开眼,不过她不敢离那两个女仆太近,她只是用警惕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们。

女仆打开饭盒,里面是好多好多香气四溢的肉包子,江柳意饮了一夜的寒风,饿极,冻极。女仆从众多包子里挑出一个最小的包子,包子的外衣上还沾着青菜的颜色。

“来,吃吧。”其中一个较瘦的女仆把包子递给江柳意,江柳意试探性的伸手,最后迅速将包子拿在手中,顾不了拨开黏在脸上的湿发,连同发丝和包子一同在嘴里咀嚼。

把包子给江柳意的女仆见江柳意年纪太小实在可怜,又探手进饭盒,取了一个肉包子想递给江柳意。她刚将包子拿了起来,便被一旁另一个女仆抢了下来。

另一个女仆埋怨道“你做什么!”

“小姑娘怪可怜的,就一个菜包子,那能吃饱吗。”

另一个女仆骂道“你差点犯下大错知道吗!盟主规定每天只给她吃一个菜包子,你擅自给她吃两个,若是被盟主知晓了,肯定打断你的双腿,到时候还会连累我的。”

较瘦的女仆惊惧之色溢于言表,她连忙盖上盖子,提起饭盒,拉上另一个女仆匆匆的离开了高台。

江柳意一声不吭地靠在囚笼上,从囚笼的缝隙中望着被雨水洗过后的天空,就像她此刻的心情,灰蒙蒙的一点也不好看,她又把目光落在高台左边蜿蜒的长廊边,招摇的红花树被雨水打落了一地的花叶,却依旧红的欲滴。长廊中,一个身着华服的妇人款款地走在前面,一只胜似白雪的素手挽着她七岁的儿子,身尾跟了十余个丫鬟。

“娘亲,那笼子里关的是什么人。”男孩的视线偶然移到了高台上,不解的问他母亲。

“那里面关的是一个妖女。”妇人斩钉截铁地道。

“不像啊,”男孩的心中腾起阵阵疑惑,每晚出入父亲房里的女人个个都是柳腰丰胸,浓妆艳抹,且曲线柔美妖娆,母亲都说那些女人是妖女,他相信,可他现在看过去,笼子里的分明是个长发及腰,瘦弱无助的小姑娘,怎么也不像娘亲口中所说的妖女。

妇人见她儿子久久凝滞,用手抚着他的双肩:“什么不像啊,你父亲说她是妖女,那她就是妖女,志瑄啊,你父亲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提起笼中的那个妖女,你定要谨记,免得惹你父亲不高兴。”

又是一个骄阳天,伤口上的痛楚是会食人意志的恶魔,如影随形的伴在江柳意的左右,她闭上眼睛,心中默念着,如龙游浅滩,蛇盘险枝,以屈为伸,以伸为张……

“在想什么呢?”

逆着光,男孩出现在她的面前。墨色的发,深邃的眼,他的笑容如晚春的朝霞淌过初夏的雨荷,一种沁人心脾,甜而不腻的感觉。

江柳意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眼神没有了之前看别人时的那种警惕。

“我叫志瑄,你叫什么名字。”男孩问女孩。

江柳意低下头,痴痴的看着地面,良久都没有抬起头来。

刘志瑄把藏在胸前,用荷叶简单包裹的卤鸡腿拿了出来,本来想给女孩一个惊喜的,可看起来女孩似乎并不开心:“这个鸡腿给你吃。”

江柳意接过鸡腿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志瑄看着江柳意憔悴的模样,心中不知怎么生出一些心疼,他更加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把一个可怜的小女孩关在这里。他突然决定以后要常来陪陪这个女孩。

从那之后,志瑄几乎每天都会来高台看江柳意,无论是路过还是特地,他的胸前总是揣着一只卤鸡腿,他单纯的认为女孩喜欢吃,却连女孩的名字都不知道。

突然有一天刘志瑄来不了了。两个女仆照常给了江柳意一个菜包子,临走前她们窃窃私语,就算有意降低声音,江柳意还是听得真真切切。

“听说大公子被盟主打了,打的那叫一个惨,如果不是夫人拉着,大公子就被打晕过去了。”

“出什么事了吗?”

“听说是大公子偷偷给她吃的,”女仆的下巴朝江柳意微微抬了一下,“被盟主知道了还不认错,才被狠狠地修理。”

“哎,幸亏那次我没给她多吃那个包子,不然我们就惨了。”

“可不是嘛。”

听着她们的话,江柳意的脸上泛起轻微的涟漪,可转瞬又恢复了平静。

在那之后刘志瑄还是来了,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完好如初的回到柳意的身边,只是再见她,他都是在晚上,当夜色均匀的洒在他肩头的时候,他并不是怕父亲打他,他是怕父亲会迁怒他的母亲。

他陪着柳意,跟她讲外面的世界,逗她开心,更多时候柳意只是静静地听着,静静地看着。

握不住时间,时间就会在眼前不断地流逝,从柳意来到天下庄的那天算起,今年是长廊旁边的那株红花树第十一次落叶,不知道来年还会不会再开花。

刘志瑄迟疑片刻对江柳意说:“昆仑派的掌门遭人暗杀,我要替父亲去扶乱,快则三月,慢则半年,我实在是不放心你啊!”

柳意回了他一个淡淡的微笑,他的面上却带着浓浓的烦愁。

“在走之前,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听别人说,你原来是会说话的。”他盯着柳意的眼睛想得到回应,却又忍不住自嘲,你与她隔得是似海的深仇,又能强求什么呢,“算了,我不问了。”

刘志瑄在一个晴天离开了天下庄,并与她约定会在某一个晴天再次回到她的身边,不是不思念,而是若有若无的声音响起,一旦自己对刘志瑄敞开了心门,两个人都将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两个月后,天下庄的天空中常有白羽孤鸟飞过,说是孤鸟,却总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在另一头牵着,将江湖上那些有形无形的消息带到聚义楼。

远远地,从天下庄的正门进来,从容的踏上长石阶,他一袭素黑的袍子沐在刺眼的阳光中,凉风绘出他侧脸,温润如白玉,清冷如月光。他走上了高台,柳意趴在囚笼边,目光与他有一瞬间的擦撞,随即便如潺潺而动的渊泉,自眉间流经他俊毅分明的脸庞,在他走进聚义厅的那一刻,柳意的目光才在他身后缓慢的散去。

柳意打起精神,仔细留意聚义厅中传出的细微动静。

聚义厅中的光线要比外面暗上一些,厅正中央天下同宗四个大字行如流水。刘影天为男子亲斟一盏茶,茶香清雅幽放,浅淡宜人,男子却始终没有坐下。

“盟主的壮志,难道仅限于在这江湖之畔煮茶品茶,携一个武林之主的虚名,了度余生。”

刘影天躬身:“请太子殿下明示。”

男子掀开茶盖,看着杯中的一眼碧水:“本宫的三弟来找过盟主,本宫不知道三弟给了盟主什么期许,但本宫肯定能比他给的更多,只要盟主在本宫定天下之时,助本宫一臂之力。”

刘影天噬下笑意,俯身跪下:“刘某定当万死不辞,以报殿下。”

盖上饭盒的盖子,女仆吩咐新来的帮厨,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眼角眉梢都透着机灵。

“记住,高台上关着一个人,你从饭盒中挑出一个菜包子给她吃,其余的送到仁义门给那些守门的庄卫,剩下的你自己吃了。”

小伙子应了一声,麻溜的提过饭盒,女仆心中不放心,再三叮嘱:“只许给高台上的人吃一个菜包子,绝对不能多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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