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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莫靖则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孤身一人,前方是茫无边际的雪野,鸟飞绝,人踪灭;一转身,后面是大雪覆盖的城市,高楼林立,夹着空荡荡的狭窄街巷,窗前垂下冰棱,像空洞眼睛上的白色睫毛。无论旷野或都市,一切景象都笼在浓厚的雾里。弥漫的清冷白烟无所不在,渗透了他的皮肤,将他浸在洪荒之中,不知所起,不知所终,无人同行。
他打了个寒噤,在洛根机场的候机大厅的座椅上醒来。周围并不寒冷,庞大的建筑物内温暖干燥,四周滞留了众多旅客,空气似乎也凝滞了,原本阔大的空间显得无比憋闷。巨大的落地窗外仍然是白茫茫一片,恍惚中分不清是雪还是雾。莫靖则已经在机场枯坐了十几个小时,对开的飞机尚未抵达,航班似乎要无限期地延误下去。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暴风雪,就这样耗尽了他的最后一线希望。这真是人生中最寒冷的冬天。
这或许便是天意。他决定放弃无望的苦候,来到航空公司柜台办理了退票手续,然后挎着大衣,拉着行李箱,走向下楼的扶梯。心中说不出是苦涩、遗憾、失望,还是隐藏着他不愿意承认的释然和解脱。他在咖啡店要了一杯黑咖啡,排在他身后的隐约是位亚裔女子,黑色的短发,米色大衣。刚刚在航空公司柜台前排队时,她似乎就站在自己的身后,身边放着深酒红色的登机箱。此刻她捧了一杯拿铁,和他并肩站在咖啡台前。莫靖则侧了侧身,把糖和牛奶让出来,但是对方没有探身拿取。她只是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经过二分之一秒的沉默,问道:“是你吗,莫靖则?”
他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跳脱出来,凝神打量面前这张微笑的脸庞。他不敢确定,犹疑着,唤出那个十余年不曾提及的名字:“梁忱?”
“好久不见。”她释然一笑,“你还记得我。”
1、
莫靖则最初见到这个名字,是在初一期中考试的学年大榜上。那次他遭遇滑铁卢,英语只考了七十多分,好在其他科目成绩斐然,综合成绩在学年也位列前茅。教数学的班主任特意找他谈话,提醒爱徒亡羊补牢,切勿偏科。莫靖则心中略有不平,英语题目他都会,然而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英语考试,不知道卷子上是不需要画四线格的。考试的时间有四分之三被他用来画横线,间距相等,不浓不淡,自然没有时间仔细作答。他一向不与师长顶撞,只是抿了嘴,默然地接受班主任的谆谆教诲。办公桌上摊着全学年的榜单,他的余光瞥过去,一眼便看到榜首的名字——他坚信,那里才是本应属于他的位置。如今却写着:一年五班,梁忱。
榜单挂在走廊里,难免有同学指指点点。“你小子很厉害嘛!”一同踢球的朋友从身后揽过来,胳膊夹着莫靖则的脖颈。他无奈地笑了两声,听到旁边的女生感叹道:“梁忱哦,我小学同班同学呢,好厉害。”
“‘他’爸爸是大学教授吧?”
“是呀,好像在美国呢。”
女生们的讨论传入莫靖则的耳朵,他心中颇不服气。对方的英语是九十九,难道不是胜之不武?然而凝神细看,梁忱的其他科目也与他不相伯,总分将第二名远远抛下。莫靖则心中推算,即使自己的英语正常发挥,和梁忱孰胜孰负,也未可知。走廊的宣传栏里贴着几篇期中考试的优秀作文,第一篇便是梁忱的,笔迹洒脱飞扬,骨架却是沉着硬朗。莫靖则难免又在心中和对方较量一番,想象了一下对方的样子,大概是面向老成,架着一副深度眼镜,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文弱书生。
对,莫靖则心中,梁忱的代词是“他”。
十二月末,学校组织了一场元旦演出,五班的节目是中规中矩的诗朗诵,梁忱的名字出现在领诵人里。前排一男一女,和莫靖则想象的相差无几,中等个子、脸孔白净的男生,嗓音清亮,但是听起来过于漂浮。反而是旁边的女生,有一把漂亮的嗓音,又不像大多女生一样尖细甜腻。莫靖则瞟了一眼节目单,梁忱旁边写着,林帆。
期末考试放榜,梁忱再占鳌头,莫靖则位列榜眼。他这次没花费时间打格,英语拿了98,但是看梁忱的总分,比他高了四分,就连他最擅长的数学,对方都要多上一分。寒假时区教委组织初一的数学竞赛班,各校都选报了十来名种子选手,分了三个班。自然少不了莫靖则,但是他却没看到“梁忱”的身影,倒是和他一同领诵的女生也来了。
莫靖则有些失落,期末考试一时大意,写错一道填空题的符号,数学才扣了两分,他还惦记着在竞赛中和梁忱一较高下,而他竟没有来。五班似乎只来了那位女生,他一回神,发现自己居然还记得她的名字,林帆。她似乎对于听课没什么太大兴趣,常常托着下巴,扭头望向窗子。有一天莫靖则恰好坐在她身后,发现她的目光没有落在外面掉光了叶子的枯枝上,而是盯着结满霜花的玻璃。她看得入神,还用手指在上面划了道浅浅的痕迹。莫靖则顺着那纤细的手指,想看看她到底在看什么。女生似乎察觉到他打探的目光,侧了侧头,恰好对上他的视线。她微微一笑,飞速转过身去。
过了两堂课,她就再没有出现在竞赛班上。莫靖则也渐渐淡忘了这个身影。直到四月末的运动会,他报名参加跳远,候场时看到女生站在八百米的起跑线上,她头发不长,扎了两个小羊角辫,跑起步来身姿轻盈。
扩音器里播报着各个项目的获奖名单,莫靖则四百米和跳远都得了第二,班主任喜笑颜开,拍着他的肩膀说:“不错,文武双全呀。”这时正播报女子八百米的成绩,第一名,赫然是梁忱。莫靖则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这是重名吗?”
班主任也听到了梁忱的名字,指了指不远处正在大口喝水的女生,“没想到她也这么能跑。”她穿着最普通的深蓝色白条纹运动服,因为奔跑而脸颊红润,汗珠还没有消尽,阳光就在她的头发上跳跃。
他本来对于“梁忱”这个“书呆子”的不服气,竟然在阳光下一阵烟似的消散了。
那已经是将近二十年前的景象了,如今她站在自己的面前,说:“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而她身上的气度仍然没有改变,从容自在,聪慧灵动。
“当然记得。”莫靖则笑,“初中时在榜单上压了我三年。”
“是因为这个呀。”梁忱也笑,“也没有吧,你也考了好几次第一呢。”
“没你次数多。”莫靖则故作认真,“我数过。”
“老黄历了……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你。你也住在波士顿吗?还是刚到?”
“我在纽约,这次来……出差。”莫靖则隐瞒了真实原因,“本来还要再去芝加哥,看天气,飞不成了。”
“都快圣诞了,还要继续公出呀。”
莫靖则笑了笑,没有作答,问道:“你呢,航班取消了?”
“是啊,来这边工作好几年了。本来打算趁圣诞假期去牙买加,现在看,机票和酒店都要改期了。”
“我大概不必改期了,本来约的今天碰头。”莫靖则微微摇头,“现在也不必去了。”
“也好,明天是平安夜,还来得及赶回去和家人团聚。”
“那只能‘举杯邀明月’了。”莫靖则轻笑一声,“对了,你爸妈都在这边吧?不和他们过圣诞?”
“我爸妈呀……”梁忱抿了抿嘴唇,弯弯的眼睛依旧带着笑,“他们很早就分开了,在我们来美国一年之后。”
那应该是高二的寒假,莫靖则记得,当时他给远在美国的梁忱寄过一张新春贺卡,如同石沉大海,自此再无音讯。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也以为这件事早已经被时间碾压为齑粉。而此时看着面前沉静微笑的梁忱,他忽然想起自己将信封投入邮箱时,紧张不安的心情。
然后,是漫长的等待,五彩愿景渐渐变成灰白。他很想问梁忱,你是否收到了那封信。但此时此刻,却没有了询问的勇气。
金融危机席卷全球,莫靖则在深秋时节失去了华尔街的工作,相处多年的恋人在短短一个月里另嫁他人。而他为了保住在美国的合法身份而四下奔波,他放低身段,联络各地的同学旧友,想要在公司或科研机构找到新的职位,或者退而求其次,重新回到学校,转成学生身份,然而在裁员狂潮中想要找到容身之处谈何容易,飞往芝加哥的行程又被一场暴风雪阻隔。他想,即使去,大概也没有翻盘的胜算。机场里人潮如织,他内心却如一片旷野。
此刻落落大方站在面前的,是他人生中第一个需要正视的对手,也是第一个令他感到失落和挫败的人。
而他心中,却涌上一丝暖意。
2、
自从那次运动会后,莫靖则发现自己常常能遇到梁忱,走廊里、操场上、教研室里,他们的名字总被老师们同时提起。也发现原来她家和自己家并不远,她和自己一样,也是骑车上下学。从学校出来,沿着林荫路骑上一道长长的缓坡,路过一带繁华的市场,到了一个丁字路口,正前方是一个小公园,然后他向左转,她向右转。上学时,每天她都会在七点零五分路过丁字路口。他或者早一些、或者晚一些,就和她一前一后骑到学校去。
一次他骑过路口,看见梁忱把自行车支在一旁,弯着腰,似乎在检查气门芯和车胎。从她身边骑过时,莫靖则想停下来问问她是否需要帮忙。但之前他从来没有和梁忱打过招呼,于是犹豫了一下,又继续向前骑去。然而她似乎也算不得陌生人,莫靖则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在到达下一个路口时,顺势停了下来。刚侧身回头,就发现梁忱已经不紧不慢地骑过来,和他之间隔了一辆自行车,停在斑马线前,等着红绿灯。
暑假依然要去数学竞赛班。梁忱报了名,依旧是隔三差五就要缺席。有一天莫靖则出门时耽搁了一些,到达学校门口已经晚了十分钟,却看到梁忱背着书包,从楼梯上施施然走下来。“今天的课取消了?”他问道。
“没,”梁忱扬了扬手中的报纸,“今天不想上课,我就溜了。”
“去哪儿?”他问道。
“博物馆。”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报上说,有一具刚挖到的恐龙化石。”
“哦。”莫靖则点了点头,和她错肩而过。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那个,是什么龙?”
那天他们看到了七千万年的恐龙化石,还有猛犸象和披毛犀。有许多鱼类的标本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另一个厅里摆放着各种填充动物,布置成森林里的景象。梁忱说起,在美国的国家公园里,能看到野牛、麋鹿、狼群、灰熊……
莫靖则问:“你爸爸去过那边?”
“他说等着我一起去。”梁忱笑,“但是他会经常给我寄杂志,《国家地理》。有一期就介绍了几座国家公园。你如果想看,下次我带给你呀。”
那个假期里,他从梁忱那里借过几次杂志,两个人就约在丁字路口的公园,有时推着自行车,一人买一根冰棍,一边吃,一边聊些书中的趣事。然后也不再多说什么,就这样互道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