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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县令张巡严惩了本地豪强恶霸“华老虎”和妖道刘志诚,又亲自率众到王悔的墓前焚香祭奠。

祭奠已毕,张巡肃立于王悔的墓边,对围聚而来的百姓们言道:“我有一言,请各位父老乡亲听了!我大唐立国已逾百年,当今圣人宵衣旰食,宽政爱民;忠臣良将披肝沥胆,护佑社稷;尔等百姓更是不辞辛苦,终年辛勤耕作,然则,缘何一个豪强“华老虎”,就弄得咱们清河县乌烟瘴气?缘何一个妖道刘志诚,就害得忠臣之骨曝晒于外?缘何一场旱灾,就逼得百姓卖儿卖女,甚至阖家逃亡?”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越聚越多的百姓,慨然道:“依我看,清河县弊端有三,其一,县府官僚办事僵化,遇事推诿,官吏不通民事,甚至有贪赃害民之蠹虫,此为吏弊;其二,本县水利常年失修,遇旱遇涝皆不能抗,以至土地兼并,人口逃亡,粮食连年减产,民生由此艰辛,此为政弊;其三,百姓愚昧,易受蛊惑,乡间不敬天地正神,而那邪神淫祠却香火鼎盛,以至于妖人假借谶语,惑乱人心,此为民弊。吏弊,则官府失信,法令不行;政弊,则民力不聚,耕作不利;民弊,则正气不申,妖孽横行。有此三弊,使得我清河县政疏民疲,纵然尔等累毙田间,我等吐血案头,又怎能换得清河县地方的富裕安康?”

听了张巡这席话,百姓们被深深地触动了:这么多年来都像牲口一样埋头耕作,就指望着年景若好能多收几斗粮,可年景一旦不好,一家人眼看就要挨饿。尤其是这些年,只觉得一年比一年劳累,日子却过的一年比一年紧巴,逃亡的人也一年比一年增多,人人都觉得这日子过的没滋哒味,可又不知道病根在哪里……

如今,年轻的张县令三言两语就将清河县的弊端说得一清二楚,怎能不叫人心服口服?

那天受了妖道蛊惑来王家祖坟“打旱魃”的村民都羞愧的低下了头,那几位曾围着王夫人哭求要烧毁王悔尸骨的族老都老泪纵横的从人群中奔出,跪在王悔墓前忏悔不已,嘴里哭叨着:“老糊涂了!老糊涂了!思敬侄儿,将来我们这几个老东西死后,怎么面对你的忠魂啊!”

忠厚的王夫人忙命霜儿和阿德上前将几位老人搀扶起来,自己也留着泪安慰他们。

待大家逐渐安静下来,张巡责道:“尔等虽是受人蛊惑,但所犯罪责不小。然,本县念尔等年事已高,老迈昏聩,就暂不追究。罚你等回家后,戴罪立功,立即率领族人捣毁各村淫祠,并好生周全族中子弟入乡学、私塾读书。半年后,本县派人检查各村风纪与各族子弟学业,倘若仍无改善,定然重重责罚!”

几位乡老磕头如捣蒜,诺诺连声。

张巡面色一宽,又问道:“哪个是南霁云?”

“南霁云!”有人喊道。

“南八!南八!叫你呢!”一群年轻人唤道。

人们乐呵呵的将一个魁梧的青年推上前来,回道:“他就是南八!”

张巡一见南霁云,不由得心中一喜,赞道:“南八好男儿!”

南霁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见张巡以霹雳万钧的手段整治了恶霸,又为主人王悔一家平了冤屈,早就对这个年轻县令充满了敬意,他叩头道:“南八拜见县令大人,谢明府为民伸冤!”

张巡笑着搀扶南霁云,又赞道:“南霁云,你护佑忠臣遗骨,勇斗豪强,真是我大唐的好男儿!”

南霁云听了这几句褒奖的话,心中激动振奋,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巡又向人群朗声问道:“乡亲们,南霁云立此大功,你们说,本县该如何赏他?”

人群中发出一阵闹哄哄的欢呼声,有的说:“明府,该赏给他一百亩好地!”

还有的说:“南八人品好,还有一身好武艺,明府提拔他做大将军!”

有人纠正他说:“胡咧咧你个球,大将军得咱圣人封嘞!小心明府掌你的嘴”,惹得周围一阵哄笑。

那人不服气道:“明府禀明圣人,举荐南八,不就得了!”人们又是一阵鼓掌叫好。

此时南霁云却满面通红,愧然道:“使不得,使不得,这原是应该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王夫人身后的霜儿瞟去——那个如一树海棠般娉婷而立的霜儿,那个不顾礼法尊严亲自喂水救他的姑娘,也是那个他早已暗暗发誓,拼上性命都要保护其一生平安幸福的意中人。

张巡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灵机一动,招手又将小阿德唤到近前,问道:“臭蛋儿,你说该给南八和你姐什么奖赏啊?”他在南八之外,又带出“你姐”二字,显然是在提醒小阿德。

小阿德欢笑着跳脚叫道:“你让他们俩成亲吧!”

这清澈稚嫩的童音犹如滴入油锅的一滴清水,立即引起场中一片欢笑。

“好啊!让南八和霜儿成亲啊!”

“南八和霜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明府,成全他们吧!”

张巡走到王夫人身前,深施一礼,道:“王夫人,不知下官有没有福气做这个大媒啊?”

王夫人慌忙还礼,眼中泛着莹莹泪花,点头说道:“好!好!如此,她那在酒泉之下的父亲当能瞑目了。”

王悔为国捐躯以后的这几年,她一个人辛苦带着两个孩子过活,如今儿子病愈,女儿找到了意中人,一时竟悲喜交加,忙拭去泪水,向张巡谢道:“有劳明府!”

“好啊!”人们又是一阵的欢呼。

饶是霜儿天性大方,也已经臊得粉面通红,如今亲事一定,她身边一群小姐妹便纷纷涌来七嘴八舌的玩笑打趣,直羞得她追着她们佯装要打,粉拳却落不下去,只得一扭头捂着脸跑回家去了。

张巡拿出钱来替南霁云备办了聘礼,并与王夫人商定择吉日让两人完婚。

南霁云自小孤苦,如今见新来的县令不仅救了一县百姓,还如兄长般为自己操办婚事,不禁感激涕零,跪下就给张巡磕头。

张巡扶起他来,问道:“南霁云,有道是好男儿当思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你有一身好武艺,难道就甘心只做个田舍郎吗?”

南霁云愧道:“我南八空有一身抱负却无处施展,望明府教我!”

“好,我看你先留在我的身边,先配合雷县尉做个府兵军头,有功再做提拔,将来一起为国家出力建功,造福百姓,你看如何?”张巡问道。

南霁云还未及答话,旁边的县尉雷万春抬起大手按上了他的肩头,说道:“南八,别婆婆妈妈的,还不快谢明府。”说罢手上运力向下压去,他性格粗豪,听说南霁云有一身好武艺,早存了一较高下的心思,他手上加了七分的力道,能推翻一头黄牛,不料如今按在南霁云肩头,竟如按在碾盘上一般纹丝不动,不禁心中暗自佩服。

南霁云也感到肩头一重,心里明白了七八分,旋即不动声色的运力抵御,口中谢道:“多谢明府提拔,请雷县尉今后多多赐教”,他觉雷万春并无恶意,又曾见他缉拿“华老虎”归案,心中也起了相惜之意。

张巡见了,只微微一笑,并不计较,小阿德似乎察觉到了点什么,央求道:“南八哥哥,我也要学武艺!”

……

短短一日内,清河县天翻地覆,久违了的欢笑重新在这片沃土上空飘荡,年纪轻轻的县令张巡谈笑间捉一妖,去一霸,说一媒,收一将,这几下干净利落,大获民心。

杜甫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也不禁感叹此人手段了得。

又过了几天,他也辞别了王家,继续赶路去了,王夫人一家见实在挽留他不住,这才殷勤相送,自不在话下。

后来,张巡又命人将华家兼并的土地分门别类的造册登记。有原主的,准许重新议价,或按市价补足钱帛,或由原主按原价赎回;如有原主家贫而无力赎回的,则准其暂时代为耕种,田价于数年内分期偿还;如原主已亡,则没入本县公田,招募流民或无田地者耕种。

为了解决清河县农耕水利灌溉的问题,他将查没的华家家产和意图行贿的赃款都拿来招募精装民工,聘请了长于治水的工匠,亲自带人疏浚清河河道,并开挖引水次渠和灌溉毛渠,这样一来,清河县不仅土地兼并的情况大大缓解,农田灌溉的程度也有很大提升。

清河百姓四处传颂张巡善政,直惹得临县百姓大为羡慕,不仅有逃户纷纷返乡,还招引了不少百姓投亲靠友地迁来本县落户,但如此一来,也着实惹了不少同僚的嫉妒,这都是后话,暂且不表。

不久之后,杜甫返回故里,迎娶了未婚妻杨氏。成婚之后他才发现,妻子杨氏年纪虽然小自己许多,但却聪颖贤惠、温柔端庄,不仅对公婆十分孝顺,更是对丈夫百依百顺,最难能可贵的是,出身书香门第的杨氏不仅是持家的能手,还颇通文墨常能对他的诗作做出些独到的点评,如此一来,小两口的感情日笃,十分恩爱。杜甫也发奋读书,准备再次参加科举,也好对得起妻子的殷切期望。

……

寒来暑往,转眼又至初冬。

浩荡的长江自西而来,在山南东道江陵府附近折而向南,没入辽阔晦暗的荆楚天际去了。这一段水流略缓,江面更阔,寒露过后,阴霾多雾。江面上烟波浩渺,江边的万株碧树已渐凋零,枯叶纷纷向着干黄的地面簌簌飘落,仍挂在枝头的干叶也在寒冷的江风中瑟瑟发抖,发出一阵密集而萧索的悲叹,与浩荡长江中连绵而喑咽的浪涌声相激荡,犹如一曲永不停歇的和声。在无垠的江边,翻滚的波浪催开了无数朵白色的浪花,又在倏忽间便消散无踪,如此往复,永不停歇。

岸边泊着一艘半旧的乌篷船,在漫漫的浑浊的江水拍打下轻轻地摇晃起伏,犹如倒伏在江中的半截枯木,即便黝黑残破的躯干被冰冷的江水不断地拍打撞击,也仍不改旧日的秉性,绝不肯轻易地随波逐流而去。

脱去了几乎穿了一辈子的戎装,张守珪裹在一件黑色的绨袍里,身形似乎矮小了许多,谁也不会想到,这个满头白发、眼窝深陷的干巴老头,就是当初那个威震河北诸胡的大将军。

他没有让随行的马伕和家仆跟来,只自己一人一骑来到望江亭边。

他胯下骑的那匹老马,是他当年初到幽州时的坐骑,如今已颇长了些牙口,这些年来虽然它已不能再驰骋疆场,但张守珪还是派人精心看护它。离开幽州时,张守珪偏偏挑了这个老朋友,慢慢的一路骑了去括州。

如今,人和马,都老了。

而他要见的那个人,就在那艘江边的乌篷船里。

“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道,随着乌篷船厚厚的蓬帘从里头掀开,头发已雪白的张九龄从里面缓缓钻了出来。

“老相公,我来了!”张守珪颤声说道。他想过无数种两人相见的情景,揣度过自己可能有的心情,但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一番情景。

在一件灰色的绨袍包裹下的张九龄佝偻着身躯,他弯弯的脊背似乎全靠他双手中拄着的一根手杖支撑才不至于扑倒,谁会想到这个年迈的老人,竟会是当年的大唐首席宰相。

“没有老相公了,只一老渔家翁耳!”张九龄自嘲道。

一阵冰冷江风吹过,两颗白头上的几缕乱发在风中飘起。

张九龄踯躅着转身,撩起蓬帘,一边伸手邀着张守珪,一边向舱内让道:“快,快,来,进来说话。”

张守珪将马缰绳拴在一段栓船的木桩上,便抬腿迈上了船板,船身晃动了几下,张守珪只好伸手握住了张九龄那干枯的手掌,才勉强站稳,跟着钻进了船舱。

船舱并不大,只有一张矮几,四只草垫,几上已备了酒具和几碟佐酒的小菜,另有一盆黄菊正在盎然绽放,显示出主人的朴素和雅致,一个粗陶炭盆中的炭火正旺,通红的炭条和银色的灰屑,向外散发出融融的暖意。

舱外,夕阳没入江边的密林之后,江天已成铅灰色,只在林木和云朵边缘还残存着些许暗红,就像那一盆即将熄灭的碳火,只是连温度都是冰凉的。

两位老人在舱内长座,一时无言,一杯热酒下肚,身上的寒气才得以消减。

“元宝,当初你要入阁,是我在政事堂拦阻了下来,你还怨我吗?”张九龄开门见山的问道。

“哎……”张守珪叹道:“不瞒老相公,要说怨,当初自然是怨的,哪个做节度使的不想出将入相,建立一番至伟的功业?如今来看,老相公竟是对的,什么功名利禄,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啊!”

“元宝,你也不要心灰意冷”张九龄宽慰道:“你毕竟还年轻几岁,仍有机会。”

张守珪又叹了一声,道:“老相公莫要宽慰了,终是某急功近利,持身不正,以往种种,咎由自取……。哪里还有机会呀!”随后,他便把自己的遭遇详述了一遍。

老哈岭一战后,平卢兵马使邬知义重伤不治,在弥留之际他上书朝廷,弹劾张守珪为保存实力而救援不力,致使他孤军被围,损失惨重,奏章中还附上那张缴获的被烧焦了一部分的军令。

天子看后仍不肯相信,便派內侍牛仙童为特使赴幽州节度府调查此事。张守珪担心于己不利,忙以重金贿赂特使。

那牛仙童本来就是个贪财好贿的无卵小人,仗着近两年在天子身边办了几件事得了些宠信,腰杆也挺了起来。

沿路上各州府官员见他小人得志,也不去招惹他,反而都尽量逢迎,如此一来,他便更加飘飘忽忽,忘乎所以起来。

到了幽州,他见张守珪作为国家的封疆大吏,堂堂的一镇节度使竟主动奉上了金光闪耀的数十万贯钱,卑躬屈膝地求他周全,更是将什么职责、王命和国法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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